苏武留胡节不辱。
雪地又冰天,苦守十九年。渴饮雪,饥吞毡,牧羊北海边。心存汉社稷,旄落犹未还。历尽难中难,心如铁石坚。夜坐塞上时听笳声,入耳痛心酸。
转眼北风吹,群雁汉关飞。白发娘,盼儿归,红妆守空帏。三更同入梦,两地谁梦谁?任海枯石烂,大节总不亏。宁叫匈奴惊心碎胆,共服汉德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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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球真是个好东西。高超的骑术和精湛的球技让种毅迅速与背嵬精英打成一片、称兄道弟不分彼此。岳飞对种毅很欣赏,情知这个年轻人无意军旅,便特地嘱咐岳云与他多多亲近。
虽然婉拒了岳飞的招揽,但种毅很满意他眼中的神武后军。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兵强马壮,斗志昂扬。他喜欢那些一起打球的弟兄,训练之余,常常拉着他们喝酒、聊天。聊的最多的是历朝历代的强军和名将,本朝的狄汉臣、唐初的李卫公,当然还有最被他们崇拜的大汉卫青、霍去病。
银铃很喜欢听这些人的事迹。女真人向来崇拜英雄,她是冠军侯的拥趸,甚至还去狼居胥山凭吊过。
封狼居胥,最早给银铃讲这段故事的人叫洪皓,一个被金国扣留经年亦不肯改换门庭的江南使节。完颜希尹欣赏洪皓的才华和人品,不欲他流落边荒受苦,于是请他到冷山家中做了塾师。银铃不太理解洪皓的坚持,毕竟很多汉官都为大金效力了,还有更多的读书人参加金国的科举考试,他何必非要效法苏武呢?如果是担心将来回到南边被人厌弃,那更不必了,有个叫秦会之的,被完颜昌视为心腹,在大金混的风生水起,跑回江南后,不是还做了执政么?
“姑娘你听,他们唱歌呢。”春兰拉拉银铃衣袖。“哎呀,是种毅!他会唱歌啊,从来没听他唱过。”
种毅嗓音有些沙哑,但很配那泛着沧桑的曲调。这才是真正的他吧,银铃想到。在北边,莫说歌唱,种毅连话都懒得多说。种毅也看到了远处的银铃主仆,一曲唱完,拎着个酒葫芦慢悠悠走了过来,举手投足间透着一种汉家儿郎特有的风韵。
“昨天不是说不出门么,怎么又改主意了?谁驾的车?”竹园的马车在,但没瞧见车夫。
“无聊呗,去南市买了点儿东西。黎叔送我的。他说想四处转转,我就让他先走了。”
“嘿,难得他有兴致。”种毅嘴角扯出个好看的弧度。很明显,这位爷此刻心情也相当不错。
“你刚唱的是什么?”
“苏武牧羊,老家的乡谣。”
“很好听,你唱的也好。”
“承蒙夸奖。”种毅毫不客气地接受了赞美。
“今天赛球了没?谁赢了?”银铃故意刺激他。岳应祥于马球一道简直是天生好手,球技直追种毅,如果再配上她的马,种教头想取胜都难。
“当然我赢,只要你不把追风借给那小子。”种毅没好气地说。
银铃立刻笑了,她知道种毅最恨她“资敌”。
“他在么?”王忠民外出访友,银铃窝在家里,和岳云三四天没见了。
“谁?”种毅装傻。好巧不巧的,军汉们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虽然知道那不是笑话自己,但银铃的脸还是“腾”地红了,幸好有面纱遮挡才不虞被人看到。有心报仇,却见岳云正往这边走,无奈之下只好偷偷朝种毅挥了下拳头。
种毅借口要去收拾东西,顺手拉走了门神一样的侍婢,银铃就暂时拜托给大衙内照应。
岳云正好有事想找银铃,还没等到机会去竹园寻她,她倒是先来了。果然心有灵犀。岳云心中欢喜,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可当注意到银铃略显单薄的衣衫,他又忍不住要嗔怪。
“怎么穿这么少。仔细冻病了。”
银铃是冰山雪原厮混大的,球场上的寒气对她而言本算不得什么。奇怪的是,被岳云一说,她竟真有些冷了,伸手向马车一指,“斗篷在车里。”
娇气。倒是不见外。岳云暗笑。走过去推开车门,果然有件墨绿色披风。取出来帮她穿好,又指了指她头上的幂篱道:“没外人,用不着这个。”
银铃断然拒绝。那么多军汉呢,不是外人还是内人啊。她才不要被那些粗汉评头品足。
“去湖边吧,安静”岳云抬手指向东南。
“好啊。”银铃点头,一边随着岳云往湖畔走一边问道,“你们刚才说什么了,笑的那么开心。”
“也没什么,就说了些汉时李陵的故事。当心,有坑。”岳云说着拉了银铃一把。
银铃借力轻巧一跃,依然不解道:“李陵有什么可笑的?”
可怜才对吧,她想。就因为归降了匈奴,结果被诛三族,妻儿俱遭屠戮。够惨。
“不是李陵可笑,是弟兄们琢磨将来打到黄龙府的事。”
这都什么啊,说李陵怎么又扯出黄龙府了?二者之间有一文钱关系么?发烧了?脑子烧坏了?银铃停下脚步,撩开面纱认认真真看了岳云一会儿,然后举起右手朝他晃晃,“这是几?”
被当傻子了。岳云哭笑不得、连忙解释:“李少卿叛国投敌、遇赦不归,死心塌地效忠胡虏,大伙儿就猜,嗯,就猜他必定是被匈奴公主迷了心窍,想着将来杀到黄龙府,抓几个金国女人,然后,呃……都是些昏话,不说也罢。”
昏话,什么叫昏话?然后,然后想干什么?
岳云推三推四不肯说,银铃突然间就明白了。神武后军严禁官兵抢劫掳掠****妇女?这规矩,到金源就不用守了是不是?
“那怎能一样。你不想想金狗是怎么对待我们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以直报怨又有何不妥。”岳云冷冷地说,脸上似乎蒙上了一层寒霜。
银铃如坠冰窟。彼之道,何为彼之道!
在大金,俘虏多半沦为奴隶,他们不再是人,他们被打上烙印,而后被主人任意处置。他们如同主人名下的牛羊马匹,地位甚至不如那些个畜生。运气好的还好,运气差的,不但挨饿受冻,还要随时随地面对凌辱、虐待和摧残。放不下尊严的,无论普通人抑或曾经的皇室贵族,死亡是唯一让他们得到解脱的方式。银铃见过赵恒的皇后朱氏险被强暴、悬梁不成投水自尽,她也见过赵佶最美丽的女儿被折磨的不成人形、在二伯死后被逼生殉……那也是完颜家女人的未来么?谁能告诉她?她要怎样才能看清楚?
突然之间,狂风大作,岳云来不及拉住银铃躲避,就被漫天飞舞的枯叶败草迫的不得不先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地上多了一只黑纱幂篱,而它的主人正穿过芦苇丛中的野径走下湖岸。
“如玉!停下!”岳云大叫一声冲了过去。
银铃任由岳云拉着,素手冰凉,脸色铁青,污泥浊水浸湿了她的鞋袜裙角,但她似乎感觉不到,只是木然地紧盯着湖面、动也不动。岳云慌了神,也顾不得规矩了,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唤着她的名字。
“如玉,如玉?你怎么了?说话啊!”
银铃渐渐从迷失中苏醒过来。头靠在岳云胸口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强有力的心跳。她依旧沉默,双臂却如灵蛇般环上岳云的蜂腰。岳云先是一僵,而后将怀中人拥的更紧了。
“岳应祥,你在吗?”银铃终于开了口。
“在,我在。你好些了么?”岳云如闻纶音,激动地回应。
“我,我害怕。”银铃颤声道。
她看到了,她确定她看到了未来。燃烧的城池,倒塌的房屋,暴虐的士兵,惊恐的妇孺;高阁里,一个绝望的男人用弓弦结束了生命;街巷上,另一个男人奋力拼杀不敌、被乱刃砍倒在血泊之中。那是谁?他们是谁?
“别怕,我会陪着你的。纵有千难万险,我都会陪着你的。”
“不会的,你不会的。”银铃声音里带着哭腔。开春她就回去了,谁知道有生之年还会不会再见,谁知道再见时他是朋友还是敌人。
岳云哪里知道她心中所想,只当她是被魇住了,稍微放松了怀抱,以便她可以看到自己的眼睛。
“会的。我发誓。今天回家我就去求爹爹,让他请媒人到你家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