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以为这次到医大演讲,终於有我露一手的机会了,没想到还是做助手,院长也真是的,去年就让我做那小子的助手,今年就是做你的助手,我的魅力根本都没有办法施展出来。”
从医大演讲回程的路上,袁小川又开始了他每天的抱怨课程。
“明年你肯定能当主讲人了。”我安慰着他,看着出租车外飞驰的建筑物。
“你根本就不知道,去年蔚昀泽那小子的演讲多少欢迎,那群女学生恨不得直接跪倒在台上膜拜他,真搞不懂为什么总有女人爱热脸贴冷屁股,真是──”
“袁医生,我对你有一个真心的提议,关於提高你的个人魅力,”我转过头来,真诚又诚恳地说着。
“什么什么?”他一脸好奇。
“少说话,多做事。”我一本正经地说着。
“顾****你──”他正准备说些什么,眼神却越过我看向窗外,眼神越来越惊恐,瞳孔也张得越来越大。
“怎么了?”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去,不远处是一个建筑工地,已经有人们围成了一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好像有东西掉下来砸到人了!”他抑制不住声音中的惊恐。
“快下车,袁小川,把刚刚演讲用到的急救器材拿过来!”我飞快地钻出出租车。
“请让一让,我是急救医生,让我为伤者诊治!”我拨开重重人群。
“是医生来了,快让开,医生你一定要救救王慧!”
“快去叫救护车!”我快步来到伤者身边,她面色苍白,冷汗淋漓,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一只铁锤。
“她是被这铁锤击中的吗?”
“是,铁锤大约从十楼上掉落的,好像击中胸部了。”有人焦急的回答。
“医生。”那个名叫王慧的建筑女工艰难地开口。
“先不要说话。”我一边检查着,一面发话。
“医生,请救救我!”她断断续续地说着,用微弱的力量握住我的手掌,“我的女儿,还不满3岁,我……”
“我会救你!”我用力地回握她的手。
大量血胸!肺部估计损伤严重。
“这样下去没有办法搬运,开胸止血吧,袁小川,止血钳。”
“我知道了,可我只有两只手!”袁小川刚连上心电监护仪,此时已经是手忙脚乱。
我给王卉消完毒,铺上无菌巾,准备开始手术。
“没有止血钳。”袁小川在急救包里翻着,颓然地说。
“滴──”心电监护仪发出刺耳的声响。
这次本来就是因为演讲才带的急救器材,因为不是为了救人所以手术器械并不齐全,然而没有止血钳就意味着不能止血。
“没时间了,给我手术刀,把所有的纱布都拿过来,打电话给上级医师!”看来只有一个办法了,肺门翻转手术,我从来没有接触过甚至从来没有看过别的医生做过的手术。
“休克了!”袁小川的声音令我心惊肉跳。
“肾上腺素注射,快!”
“王慧有危险吗?医生,请救救她!”旁边围观的工人们开始急切地骚动起来。
“请安静!”我沉声说道。
不行,肺尖跟胸腔粘连在一起,下叶损伤严重,没有止血钳是不行的。
“电话接通了!上级医师都在做手术,让蔚昀泽指导你。”袁小川把电话递给我。
“患者为女性,被高层掉落的铁锤击中胸部,肺尖跟胸腔粘连在一起,下叶损伤严重,没有止血钳,血流不止!”
“没时间了,做肺门翻转止血吧,翻转之后用纱布填塞止血,直接送回医院,记住,不能超过三十分钟。”
“我明白了。”他的声音冷静低沉,我的心也稍稍平静下来。
“现在我要做肺门翻转,一旦心跳停止,你就立刻开胸做胸内心脏按摩。”
“肺门翻转?在这里?开什么玩笑!”袁小川立即跳起来反对。
“这是唯一的方法了。”血液模糊了胸腔,勉勉强强才能看到韧带,只有切断它,才能贴近肺门。
两手握着肺部翻转180度,这样就能阻断空气和血液的流通,从而达到止血的目的。
我回忆着书中关於肺门翻转的记载,一边用力。
温热而柔软的黏滑感觉隔着手套也感受地一清二楚,终於,肺部完全翻转过来了。
“不行,血压和血氧饱和度都没有上升。”
“心跳停止了!”袁小川的声音发着抖。
“开胸做心脏按摩,快!”
片刻之后,“没办法,心脏恢复不了!”袁小川一脸绝望。
“你闪开,我来做心脏按摩!”我拉开他,切开心包,做进一步的胸内心脏按摩。
“如果还有肾上腺素就好了。”袁小川痛苦地说着。
然而,没有一丝变化,心电监护仪上心跳依旧是一条直线,没有一丝变化。
“医生,王慧她……死了吗?”不知是谁,慢慢地迟疑地开口,不置信的语气。
“她不会死,我说过会救她!”我一边回答着,一边继续心脏按摩。
“****,她已经死了。”是袁小川低低的声音。
“她不会死!”
“她已经死了!”
“****,看清楚现实吧!她已经死了!”他猛地按住我的两只胳膊。
“她不会死的……放开我!”我挣脱他的胳膊继续着心脏按摩。
“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是,她真的已经不再活着了。”
我的手终於停下来了,两只戴着手套的血淋淋的手从她的胸腔里拿出来。
不远处,救护车终於呼啸着赶来了,但是,还有什么用呢?她已经死了,再也不会醒过来。
我颤巍巍地拿出缝针和线。
她的身上还残留着温度,她的脸上还有着活人的气息,就在十几分钟前,她的眼睛还张开着,她还亲口向我说着求救的话语,她的手曾经握着我的手,带着求生的意志和力量。
突然有什么东西从她被剪开的衣服里掉了下来,拾起来一看,是个钱包,里面有一张照片。
相片上的她笑靥如花,怀中抱着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儿,眉眼和她很是相像。
“我的女儿还不满三岁,我……”
她的话还盘旋在我脑中。
对不起,对不起……
“我来缝合吧,让她完整地离开。”袁小川的话中充满不忍,他拿过我手中的缝针和线,做最后的缝合。
“麻烦你写一下死亡通知吧。”我坐在救护车内,怔怔地说。
“好。”
“****,”快到医院的时候他突然叫住我。
“什么?”
“这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力了,不要太难过。”他也难得的正经起来安慰我。
“嗯,”我抬起头冲他疲惫地笑笑,“我知道了。”
在更衣室里脱下衣服,换上医生制服,洗手,这几个平日里一气呵成的动作竟然花掉了我全身的力气。
准备把外套挂起来,这才发现,外套上沾满了血,她的血。
关上门出来,在走廊遇见了老院长。
“顾医生,陪我这个老头子逛逛吧。”
我们在医院的长廊里坐着,大理石面的长凳有些凉了,但是阳光很好。
有小孩在草地上欢快地跑着,一脸童真。也对,这个时候的他们因为无知和懵懂,反而是最美好的时光,这也是为什么人随着年纪的增长就愈加想念儿时的时光吧。
“这些孩子们很快乐很健康呢!”老院长的嘴角噙着慈祥的笑意。
“是呢。”
“但是,可能这些孩子会遇到危险,需要急救,有可能是在少年时期,也有可能在中年或晚年,而急救工作,就是身为急救医生的你们需要做的。”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精神矍铄的老院长,他的头发已经几乎全白。
“当初我选你进来做实习急救医生的时候我就在担心,女孩子并不适合做急救医,在整日面对着死亡的急救生涯中,女医生显得过於敏感和纤细了。”
“那,您当初为什么会选我呢?”
“急救科室里全是男医生,对患者而言缺乏了应有的温柔和细心,所以,我选择了你。我没有错,顾医生你知道吗?病人们私下里都称呼你为HCU里的阳光,我多么欣慰。”
HCU里的阳光?我如何能做全世界都能照耀到的温暖阳光呢?甚至连一个生命都没有办法挽救回来。
“今天下午的事我听说了,我想你是知道的,但是我还是想要告诉你,在急救的世界里,没有奇迹。你今天下午抢救的那个病患,本就是回天乏术,在没有止血钳的情况下你还能想到用肺门翻转来止血,已经很不容易。所以,不要过分难过,你是个急救医生,以后要面对的死亡还很多,也许每个患者身上都有一个悲伤的故事,到那时候,你又要怎么办?”
老院长又说了许多话,我已经都听不见了,只是机械地点着头。
慢吞吞回到科室里,袁小川立即着急地朝我嚷嚷:“你刚刚去哪儿了?诊疗室和几个科室都跑遍了还看不见你人影,快点签字吧。”
他塞给我一张纸,我一看,正是我拜托他帮我写的死亡通知。
我的眼光在上面流连了一番,留在了抢救经过那一栏上:肺门翻转止血之后心跳停止,立即开胸做心脏按摩仍没能恢复心跳。
死亡时间:15点57分
死亡原因:被高处落下的铁锤击中胸部导致大量血胸,肺尖跟胸腔粘连在一起,下叶损伤严重,最终因抢救无效而死亡。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终於等到了最后一项,医生签字。
我拿起笔,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顾****。
“我拿去给死者家属说明,你好好休息一会吧。”袁小川从我手中抽走死亡记录,匆匆地出门去了。
我呆呆地走出科室,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在电梯里面了。
这是我们医院的特别通道,平时很少人乘坐。
我倚在电梯的角落里,全身都是莫名的汗,明明天气已经很冷了,我却全身都是汗,头发系得太紧了,勒得头皮生疼。
我一把拽掉皮筋,头发全部倾泻了下来,我的身体也慢慢滑落下去。
我抱着膝坐下来,头发凌乱地散着,遮住了眼前的视线。
“医生,救救我!”“我的女儿还不满三岁……”“医生,王慧她……死了吗?”“医生只要技术好,别的东西都是多余的,只会影响判断而已。”“****,看清楚现实吧!她已经死了!”“顾医生,我想你知道的,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在急救的世界里,没有奇迹。”
“我会救你!”我看着自己的手掌,我曾经用力握着她的手,对她许下承诺。
她那时已经说不出话了,但还是用力地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那一遍一遍努力想要说出的话,分明是“谢谢”啊!
我收获了那个词,坦然地接受了她的感谢,却只能用“对不起”来回应她。
泪,压抑了许久,终於,在这个不断上升的只有我一个人的密闭空间里倾泻下来。
我还是这么没用啊,一旦遇到这种事,还是什么也做不了,只会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哭泣。
我以为我已经成长了,已经蜕变了,只是没想到,我还和几年前一样,站在原来的地方原地踏步,一点也不曾改变过。
“叮”电梯门居然开了,我慌张地抬头,那人已经向往常一样若无其事的走到电梯里站定,背对着我。
我赶紧站起来,胡乱擦干脸上的泪痕。
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沉默的几十秒犹如一个小时那样漫长。
“我想蔚医生你是对的,多余的感情只会影响判断而已,我所谓的医者之心,根本没有医生的实际技术重要。”我吸了吸鼻子幽幽地说道。
“是吗?你也这样认为了啊。”
“如果今天在现场的是你,毫不犹豫地理智下判断,早一点做肺门翻转手术,她也许就能活着了。”我悲怆地开口。
“可惜呢,‘如果’这个词根本就不现实,时光永远也不会倒流,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人也不会死而复生。”他平静地说道。
“是呢,”我也渐渐平静下来,“这就是你啊!永远冷静理智的蔚医生。”
“是吗?”他反问一句,电梯门已经再度打开。
“但是,如果今天在现场的是我,在没有止血钳的情况下,我也只能想到肺门翻转止血,再请示上级医师,在医疗器械不足的情况下,我的结果也只能和你一样。”
他顿了顿:“但如果我是你,我现在不会躲在电梯里无谓地伤心,我会加紧磨练技术,不让这种事情再次发生。”
他终於走了出去,留下我在电梯里。
电梯门再度合上了,也再看不见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