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穹,退下。”眼见家丁真要出手,晟沉声喝止。转头对妇人又恭敬道:“怜姨,此事是师傅的意思,就勿要川穹送入了,我自己搬进去。”
夕儿牵嘴一笑,退了一步。被唤作川穹的家丁点头哈腰地走了回来。怜姨丢了面子,又看夕儿衣着普通,便冷冷道:“若是九元道长的意思便罢。不过我毕竟身为长辈,连个礼都不见吗?”怜姨心想,九元道长向来独来独往,行事飘忽。这女孩定是九元道长的侍女。
夕儿缓缓步下石级,走到怜姨面前,从容笑道:“不知这位夫人可认识师尊?”
“我东华琴国师的师兄,九元道长,虽未得见,却也经常听琴国师提起。”
原来师傅道号九元,东华国师难道是琴师叔?在这山中七年,不见外客,竟不知师傅和师叔都如此来头。
“那请问国师又与夫人可曾相熟?”夕儿慢条斯理继续问道,琴师叔既然是国师,应该是这女子不敢得罪之人。
这怜姨见夕儿转而有礼,以为她怕了自己,便故意道:“父亲曾与当年还是太子的圣上都拜读在国师门下。”暗指自己家世不凡。夕儿余光看到晟不自觉勾起的嘴角。
“既如此,师叔是你父亲的师傅,我是你父亲的同辈,如此算来,夫人你可就算是我的晚辈了。”师傅与琴师叔都是修道之人,外貌虽然不过二十出头,年龄却不止于此。夕儿虽不知道琴师叔的年纪,但沈南卿和荆飞叫琴师叔先生,可见琴师叔年龄应当比沈南卿大。夕儿想琴师叔还有师傅至少是这妇人的长辈吧,自己就不用叫她长辈了。谁知道琴师叔还要高出一辈,竟是这妇人父亲的老师。
妇人心惊从未听说九元道长收有徒弟。又是咬牙这女孩对自己刚才提及的“父亲与圣上有同窗之谊”这件事毫不在乎。
夕儿无视妇人已经铁青的脸,又道:“师兄,夫人既然是我们的晚辈,这怜姨也可不必叫了。以后叫怜儿就好。”
这下怜姨更加不明所以地看着晟:“天泽,国师不是说你体弱需要在山上疗养吗,为什么她称你为师兄?”
晟淡定答道:“是九元道长说与我有缘,收我为徒。想当九元道长徒弟的人不少,九元道长不喜有人打扰,所以上次怜姨你来我才没有告之。”
这怜姨马上又掏出娟子来拭泪:“你这孩子,有什么事情不能和怜姨说。难道怜姨是那乱嚼舌根的人吗?你这孩子得到道长青睐,怜姨高兴还来不及。”见晟没有听小丫头挑唆,还叫自己怜姨,她马上顺着台阶就下了。
“怜儿把这箱子打开,这东西进灵越山也需要我亲自验看过。要是师傅不喜的物品出现在灵越山,只怕没人担得起。”夕儿不但继续叫着妇女怜儿,还支使着她。这妇女瞬间好不火光。
一旁的女娃见夕儿比自己年岁还小,说话就这么目中无人,不禁一直在旁边看得心焦火燎,又觉得她说得有根有据,无处驳倒。这下终于能插上话了,便道:“这东西刚才我给天泽哥哥看了,天泽哥哥都没说什么。”又噘着嘴,靠了靠晟,丢给晟一个委屈的眼神。
晟转头看着夕儿,欲言又止一般。夕儿也毫不顾忌与他对视,道:“师兄才到灵越山几日?如何就能懂得师傅的喜恶?”
话音刚落,晟神色复杂。夕儿又对着怜姨道:“怜儿快打开箱子,待我验过,你们也好早些归家。冬季日照短暂,难道你们要等到日落之后露宿山下吗?”
怜姨艰难地咽下怒火,恨不得狠狠扇了面前这女孩的小脸。可就连天泽都对这女孩有所顾忌,她不敢莽撞行事。而且时候不早了,再拖下去恐怕真要日落了。要不是为了掩人耳目,自己也用不着每月花这么大力气来给这个云天泽送东西。可恶,今日之辱,就算在云天泽和他那要死不活的娘身上。
怜姨走上前,掀开木箱盖子,对着晟道:“姐姐在家还需要我侍奉呢,天泽你让你师妹赶紧看看。”夕儿看见晟眸色深沉起来。
夕儿探过身一件件翻弄过。轻笑:“师兄,你我将这两箱物事搬上山吧。”
怜姨听到这话,拉着女娃道:“既然如此,天泽你辛苦了。”又唤上家丁急匆匆走了,全然不似上月那样依依惜别。
晟见他们走远,才对着尚带着笑的夕儿说:“师妹体弱,还是我自己来抬吧。”
夕儿也毫不客气地答道:“那便再好不过了。”又弯下腰从箱子中拿出了一个寿龟形状的砚滴。
“师妹,此物留给我可好。”晟突然有点紧张地看夕儿把玩着砚滴。
夕儿小手一抛,就将此物丢掷在不远的草里。随后转身拾级上山。晟蹲下身开始搬箱子,也不去捡那物件。足足搬了三趟才搬完。
这夜,到了平时入眠的时辰,夕儿在石床上却全无睡意。盖着晟赠与的蚕丝被,百无聊赖地捻着烛火。
晟踏入夕儿的洞府。既没在门口敲石,也没事先出声。夕儿就像一直等着一般,看见晟踏进来,便笑道:“师兄怎么这么晚才来?”
晟突然笑道:“怕想错了,不敢来。”这笑容,倒让人想起了琴师叔。
“是夕儿想错了,夕儿还以为师兄不认得那砚滴内掺的白砒石。”才十岁,不简单呢。
晟走过来坐在夕儿床沿,平时小大人一样的表情不在了,有些轻蔑地道:“那妇人也就会这么点本事。国师时常提点我,我倒不怕她那点手段。”说完叹口气:“我母亲在他们手上,如今不能和她闹翻。”
难怪她一提晟母亲,晟就突然掩饰不住情绪了。夕儿又挪近了一点说:“国师来找师傅那天,说你父母双亡来着。”夕儿两世都失去了父母,就算觉得这人命好的让人嫉妒,也不禁有点物伤其类,不忍提及。不过想知道缘由,还是只有问了。
晟果然垂下了双眸:“我是东华人士,父亲去年为国战死,母亲忧思在床,无法下榻,倒也还活着。”
“那怜姨又是什么人?上个月送你一套掺了丹砂的茶具,这个月送了个白砒石的砚滴。”见晟露出疑惑,又解释道:“炒锅上沾了点,不多。能和炒茶锅放一起的,自然是茶具了。”她发现丹砂之后就找了个借口去晟洞府看过,没有什么东西有机会掺上丹砂,但既然连炒茶锅都送来了,不可能不捎带茶具。晟并未摆出这套茶具,应该也是处理了。
晟心中惊叹这师妹的智慧,本来这套茶具炒锅都是想送给师妹的。谁知道茶具掺了丹砂,只好丢掉。他以为炒锅十分洁净,结果也沾了丹砂么。更不曾想,他从未提起茶具一事,师妹自己猜到了。
“怜姨是母亲的庶妹,也嫁给了我父亲。那小女娃是我东华渭南将军的女儿,自小和我亲近,怜姨带她过来不过讨好渭南将军。母亲卧病后都由怜姨照顾,父亲还有几房妻妾,家室胜过她一个庶女。她还要我母亲做靠山,暂时还不敢对我母亲如何,只是她有一个儿子,难免多了其他的心思。多次暗算于我应该也是听了人的教唆。”若不是有人支招,那个胸无点墨目光短浅的女人怎么会在云家作威作福。
“你早看出来了?不怕他们对付你母亲?”夕儿奇怪了,他不守着他母亲,就不怕有人对他母亲不利?
晟笃定地说:“我母亲活着,他们才有筹码。虽然母亲神思涣散,久病不起,不过没人敢在这时候对她用手段。”
“天泽是你的俗名?”
晟点点头,又咧了笑探过头来:“师妹的俗名是什么?”
夕儿差点脱口而出,转念一想又道:“我自小在灵越山长大,没有俗名。夕是师傅起的名字。”
“呵,不如师妹有天下了山,我来给你起名字可好?”
夕儿见这师兄终于收起了那一本正经的脸,也觉得他好似没那么面目可憎了。走下石床,在一旁的罐子中抓出一把茶叶,用油纸包好了单手递给晟:“下个月你家怜姨来的时候,就把灵越山最珍贵的茶叶给她吧。”不过整个灵越山也就这一种茶叶就是了。
“这茶叶有毒?”晟没有接,若是怜姨直接死了,恐怕会惹得那群人怀疑。这些年他的隐忍伪装就白费了。
“对我们没毒,对她有毒。就说这是灵越山九元道长养生养颜的圣茶,三十年才长成一株,可遇不可求。”夕儿直接塞在他怀里,又道:“可说是为你母亲求得,便万无一失了。”那怜姨给晟的不过是些寻常物件,自己却穿金戴银,可见该给晟的东西她克扣了不少。既然如此,她也断不会真的将这么宝贝的茶叶便宜嫡姐。
晟接过,谢了夕儿。又帮她整了整被子才回自己的洞府。
他今天去师妹洞府之前思虑良多,脑中反复浮现师妹在山下拦住怜姨时的表情。与母亲将他拦在身后保护时何其相似。最后还是决定豪赌一次。这师妹没有缘由地要帮自己,自己还真对她吐露那么多秘密。打开油纸,看了看那茶叶,是从师妹平时敬茶给师傅的罐子里拿的,那便应该是无毒的。可师妹又让他去送这一遭,用意何在?
不得其解,唯茶香在夜色中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