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前千年雪不至,素茗一盏引客香。
眼看冬至将近,夕儿一边生炉煮茶一边歪着脑袋盘算着今年冬天的衣物。师傅不识寒暑,不过每年冬天都用兽皮兽毛给夕儿铺置。兽毛偶尔扎在身上,实在是辗转难寐。好在去年琴师叔带了棉被棉衣。不过这一年她长高了不少,去年的被子不但潮,还短了。这事说大不大,总不能事事都要师傅操劳。
暮然想起那个半夜灯前给她缝被的背影,想起那些年如母如姐的那个女人。若非因为自己,降雪姐还会跟着御沉天吧,岂会横死剑下。
晟一进门,便看见那被火光烧的红彤彤的稚嫩侧脸,冬雪一般的肌肤下泛着艳红,微阖的双眼仿若星光波动。
“师妹可有不适?”一个声音打断夕儿思绪。夕儿回头看见晟站在自己身后,腰板挺拔,声音固然稚气未脱,神情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难以置信只得十岁呵。看个头却是十三四岁的样子。夕儿打量他期间,他又开口:“师妹离炉子远些,仔细烧得脸疼。”
夕儿转过脸,声音凉凉道:“师傅过会要品茗,我要时刻照看着火候。”又歪过头看他,“师兄的份我也备下了,过会一道罢。”
晟点点头,拿了小竹凳坐在夕儿身侧。“夕儿这茶采之何处?”
“后山。”夕儿拿小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火,“向阳处,那颗菩提树附近。”
“师妹是每年明前采摘,还是雨前呢?”
“须在雨前,三道入锅炒青,存密罐封存。师兄若有心和夕儿一起侍奉师傅,奉茶之事由师兄代劳最好不过。”夕儿眼光盈盈看着晟。
晟略略点头。
“惊梦”其实采自明前,而最好的茶叶都不是侧伴其他植株而生。夕儿莫名不想看他讨好师傅。
少顷,师傅步出内室。夕儿迎上奉茶:“师傅,今日的惊梦。”
元接过,对晟道:“明日你家人上山,领他们去前山石碑处罢,勿上山顶了。”晟拱手诺之。
师傅竟然为了这人肯放外人入山了。夕儿这下仔细想来此人穿着谈吐,看来还真不是一般人。不过再如何也不过只十岁,难道是身世堪重?
师傅从来不理世事,为何对他如此上心?
夕儿心中谜团越来越多,仍在师傅与晟交谈间维持着表面的热络。
第二日,又是十五,晟去前山迎接家人。
夕儿站在自己洞口望去,一个梳着高髻的浓妆妇女领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娃,后面跟着一个挑着雕花描金木箱的家丁。妇女大概二十出头,身穿真丝绣花襦裙,肩披锦绣红色花帔,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女娃也穿着鹅黄真丝绣花襦裙,手镯环佩皆是金玉。
家丁将箱子抬进晟住的洞府间,妇女女娃和晟三人便在山下碑前说着话。不知道说到何处,女娃扑进晟怀中哭泣,一旁的妇人也频频拭泪。晟单手搂着女娃,又拽着贵妇的衣袖,似在宽慰两人。
家丁抬好了东西下来知会妇人和女娃,三人才依依惜别。妇人走出两步又回首看他。女娃更是缠着不让走,好不容易劝着才挪步。
晟目送三人离开之后,抬头看见夕儿站在洞门口观望,对着她招了招手。夕儿装作没看到,旋身进屋了。
若是上一世,就算身在青楼,这样的富家公子,她也是一个回眸都不屑于赏的。当时那清高性子,反而得到来往客人的簇拥。
云鬓花暖玉搔头,泪湿罗绮伤心重。朱门人生悲几许?可知门外骨肉瘦。
琴师叔说他身陷险境。这样的人,怎么会有生死劫难呢?恐怕如御沉天慕容修一般,要么权倾天下,要么便以为自己是那最最可怜的人。怎会如她一般,永远只为求得一线生机。
明年她便七岁了,上一世的七岁,她已经失去所有。就算出生妗贵,还没有享受一丝荣华富贵就一夜倾尽。她以为,她命本薄,此生就是如此了。小心翼翼地学得琴艺,也不过为了苟且求生而已。
若是她如慕容修一般不甘人下,也不会在摘花楼苦熬十年,只为了梨花树下一瞥。
不过现在她涅槃而生,是注定要他们偿还这十年的血泪。
这时夕儿才想到,这师兄若真来头不小,或许还能帮她少许。
就算师傅如此强大,要手刃仇人的是自己。若是不得他人相助,想要取黎国皇帝和摄政王的性命,恐怕是再给一次生命也不能做到。
叹口气,明日煮茶时,和这师兄多说会吧。
“师妹。”
谁知没等到明日,这师兄自己便找上门来了。
夕儿放软了声音道:“师兄进来说罢,门口风大。”
晟诺下,撩了袍子进来。
“师妹,家里人恰好给我多拿了两床蚕丝被,你和师傅今年冬天可用。”
夕儿道谢后,晟便将一床蚕丝被抱了进来,还拿了一口炒茶的小锅。晟说此锅是沉年青铜烧成,又用阿胶煮过,是炒茶的好物。
折腾一番后,已经入夜。夕儿又谢过。晟看了看夕儿娇弱的身子,就一一帮她铺置好才告退。
夕儿随手翻了翻蚕丝被,长短差不多就是比照着她的个子。自然不会是“多拿的”。再仔细看了看那炒茶锅,一闻果然也是阿胶的味道。夕儿不通医理,却觉得这阿胶似曾相识。
不久,冬至便到了。夕儿在屋里生了火炉。晟送给了夕儿一个铜质的手炉。晟还时常去后山取来一种禽蛋,和师傅带来的蛋略有不同。不过也好,日常荤腥总算多了点。托这师兄的福,这算是过得最容易的一个冬天。
又到十五,入冬已经半月。灵越山早已银装素裹。师徒三人居住的洞府都偏向山顶,更是大雪门前。晟的家人又来探他,仍然叫家丁抬来两大箱子。那妇人还是浓妆扑面,披着雪白的狐狸毛对襟斗篷。一上来便握住晟的手止不住地落泪。旁边的女娃也披着雪白的斗篷,翻着家丁抬来的箱子,一样一样地指给晟看。
家丁在一旁歇息,见小女娃献宝一般说完了,就要去挑箱子。
“师傅说外人不得入山。”夕儿缓缓走下,背着手,语态庄重。冬日的微风霜露浓重,拂过夕儿更显出一股冷傲。
家丁打量了眼前的女娃,穿着普通的兰花小袄,不过六七岁大小,却有着一种超越年岁的气势。家丁不敢自作主张,便回头似询问妇女。
那妇女见自己的人被一个小女孩喝住,松了晟的手便没好气地指着夕儿:“哪来的小丫头片子,拦着我给我们家大少爷送东西。”
小女娃也垮了脸道:“你是哪来的野丫头拦着路。别耽误了我们姨给天泽哥哥送东西。”
家丁见状又挑起箱子准备上山。夕儿走进前来,眯着眼睛,就是拦着路,也不看那妇人摆出的脸色。
妇人原本以为是个小姑娘,吓吓就会退缩。谁知道这小丫头这般胆色,不惧她们人多,丝毫不肯退让。
妇人有点拉不下脸来,又觉得自己和小丫头动手有失身份。只能催促着家丁:“给我们云家做事这么多年,连推个小丫头的力气都没有?”
家丁听了连忙应是,就要出手。夕儿瞪着家丁快要拍到她肩膀的大手,还背着的手中捏着淬毒的绣花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