绒华醒来之时,耳边嘈杂不已。她想呼喊安安,却只发出稚嫩的啼哭。睁眼之时,见一美妇明眸含泪地盯着她,轻抚她额头与脸颊。汗湿了沈氏泛白的红头巾与额发,她却不在乎,只欣喜地盯着自己怀中孩儿。
“萧家的,抱着孩子快走吧,西越的兵来了。”屋外有人在呼喊着。沈氏闻言抱紧了怀中的婴儿,匆匆裹了一下散落的物什,试探地迈下木床。脚刚一落地,便不支倒下,双膝重重地叩在地上。沈氏咬咬牙,一声不吭,又尝试着站起。
“萧家的,别磨蹭了。”门外的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绒华侧过脸,看见一个黝黑健壮的汉子浑身是汗,双脚沾泥。“西越的兵来了,我们快走。”说完就要上前来拉沈氏。沈氏躲开这人的手,小退一步,低头不语。
汉子见了也羞起来,搓搓手心,道:“我这不一着急嘛,对不住嫂嫂,我们快逃吧。西越的兵来了。听襄州逃过来的人说,西越的兵到襄州的时候,杀了个干净,这下你一个寡妇带着孩子一个人逃,我不放心,我带着你走。”
沈氏咬唇思虑,过会才道:“我知你好心相助,只是孤男寡女上路多有不便,还是……”
汉子立刻打断,“嫂嫂你是读过书的人,我是一乡下人。我从来没想过对不起咱哥。我哥和我认识这么多年,不嫌弃我不识字,还认我做兄弟,我这辈子都不会对不起他。只是好歹嫂嫂你让送你出邢宇,到了东华你就安全了。”
沈氏讶异地看着眼前人,汉子低头道:“我知道,你和哥是东华人,我谁也没告诉。”
东华西越黎国,三国相邻。东华兵强民富,盘踞北方多年。西越在西南,东南便是黎国。西越黎国边境多年兵刃相见,不过邢宇也与东华相邻,难免东华虎视眈眈。沈氏相信他所言,如若他说出他们是东华人,早就被当做细作烧死了,怎会在邢宇这个边陲小村安然度过这么多年。兴许是这番话让沈氏更加相信了眼前的汉子,沈氏抱着婴孩屈身施礼,道:“那就多谢荆飞大哥仗义相助,我们母女的性命,便交托给荆飞大哥了。”
被唤作荆飞的汉子猛然点头,捞过放置在床头的细软,大步走出草屋。沈氏低头看看怀中的婴儿,咬牙迈开碎步。
邢宇,是黎国最边陲的小镇,贫瘠且一直被战乱所扰。绒华只听御沉天提起过一次,是关于邢宇东华和西越的细作处置的事。三国交战不休,邢宇的细作又屡次为东华和西越接头。有的村民为了糊口,身为黎国子民也开始为细作打通关卡,交代情报。一次彻查中,发现邢宇的县衙老爷都与东华书信来往多年,御沉天一声令下,烧死了县衙老爷全家十三口人,杀鸡儆猴。
绒华虽已为幼儿形态,不过仍记得前世所有,也立刻明白了情况。此情此状,倒使她想起当年灭门之时。这叫荆飞的汉子没有说错,若他告发沈氏夫妇为东华子民,必定当众烧死。只是人心难测,小心为上。
绒华稳下心,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因为不管荆飞把她们母女带去哪里,都比此时兵荒马乱的邢宇安全。
打开门便看见慌乱奔走的难民与村民。村民草草收拾了细软干粮,有的甚至来不及落锁就离去。难民全都衣衫破烂,蓬头垢面,面黄寡瘦,看来从远处逃难而来。荆飞拦住一个年纪轻轻的难民,询问他何处而来。只见这个难民面目清俊,眉目稚嫩,一副惊弓之鸟的表情。突然被荆飞这五大三粗的汉子拦住,愣神打量他半饷,道:“大哥,我从襄州来,襄州已被西越攻下了,西越的兵屠戮了三日啊。快往梨州吧,那里离玉都近,兵强马肥,好歹不会被轻易攻陷。”
荆飞回头对沈氏道:“嫂嫂,这位小弟说得有理,咱这挨着东华的虢镇,指不定西越的兵又打去那里。咱还是往梨州跑吧。”
然而沈氏却无丝毫慌乱,抱着绒华对着襄州难民施礼道:“这位小哥,西越屠城之时,您如何逃脱的呢?是否西越士兵并非见人就杀?”
难民见沈氏不似普通村妇,仍道:“我家世代务农,西越屠戮我村落之时我正在农田耕作,远远望见西越士兵闯村杀人,于是弃锄弃田,与母亲逃难而去。”而后转向荆飞道:“大哥大嫂你们快逃吧,途中我母亲年迈难行,被西越的兵追上,杀而取乐,残暴至极啊。”
荆飞闻此人痛失母亲,不禁心生同情,便道:“小弟你叫什么名字,不如和我们同行前往梨州。你认得西越的兵和旗子,也好让我们一路躲开他们。”
这人面露喜色,“小弟名叫华义,愿和大哥大嫂结伴。”
“我叫荆飞,小弟你跟着我们走。”荆飞拍拍胸脯道。
沈氏垂眸转身,淡淡地道了一句:“荆飞你们先行,我还要收拾屋内的东西。”道完紧抱绒华,蹒跚着进了屋。荆飞连忙追进去,问道:“嫂嫂怎么了,现在要紧的是逃命,东西只收拾值钱的就行。”
沈氏等荆飞进了屋,挥手招呼他走进,压低了声音说:“不去梨州,梨州危矣。”说完瞄了眼屋外的少年,见少年一脸局促站在屋外等待,继续说:“西越的目的是梨州,不是虢镇。我们还是去虢镇。”
荆飞不解,不过沈氏和她夫君萧霜在他看来都是聪明绝顶的人物,从来不会说错,所以荆飞仍然相信沈氏的判断。不过他道:“可嫂嫂你是东华人不可泄露,华义小弟又孤苦无依,嫂嫂你看怎么办?”
沈氏看荆飞明显是心软的样子,不觉嘴角微翘,说:“你放心,他非但不是孤苦无依,而且大富大贵。你只需告诉他,我刚产下孩儿不能逃命,不如我们孤注一掷躲在邢宇,不去梨州。他便不会执意与我们同路。”
荆飞豪不相疑地点点头。出门跟华义说明留下来的决定,华义果然借口要去梨州投亲,拱手施礼离去。
绒华看在眼里,不禁叹服起自己这娘亲的智慧。刚才那华义说话谈吐有礼有节,分明就是知书达理的人,却非要说自己世代务农。他说起西越士兵屠戮的场景仿佛身临其境,却把一次次逃脱说得轻描淡写。更奇怪的是,闯入邢宇的这些贫穷饥饿的难民看见村民的敞门或纸窗毫无抢掠食物钱财的想法,只是不断奔走告诉村民西越士兵在襄州屠城的事,还有告诉大家梨州非常安全。
绒华揣测,这些难民,才是占领了襄州的西越士兵,他们扮作襄州难民是想混入邢宇村民逃难的队伍。这样进入梨州之时,守城的士兵才会放行。刚才这华义言辞文雅,更可以看出不是一般士兵。足见西越不仅仅是想派几个探子混入梨州探查,而是对梨州有所图谋啊。
绒华正不知如何提醒沈氏,谁知道沈氏应对自如。还让大老粗荆飞出面试探,未让华义看出破绽,不禁让绒华佩服。至于这荆飞,看来是真正的老实人吧。
然而虢镇也是未知之途,这沈氏与夫君躲在邢宇多年,想必也有难言之隐才会逃离故土。如今归去,不知是福是祸。不过沈氏智慧过人,绒华倒安心不少。
耽搁片刻,三人终于启程。一路上荆飞小心地保护着沈氏不被拥挤的难民推倒。只见难民和村民纷纷果然往梨州方向奔涌。出了村落,难民逐渐少了,荆飞松口气,老老实实地站离沈氏一段距离。
沈氏刚刚生产完毕,又坚持要自己抱着孩子,虽没走多久,却满头大汗。绒华心中触动,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轻触沈氏的脸颊。沈氏低头看看绒华,咬牙走得更快。
虢镇与邢宇从未通商,所以没有大路。三人只得走林中小路前往。沈氏似乎对这条路非常熟悉,还安慰少走远路的荆飞,路途已经过半。
突然沈氏停驻脚步,看着脚下的路皱起眉头。荆飞以为她开始劳累,提议道:“嫂子,不如歇息一会。”
沈氏摇头:“不行,必须在天黑之前走出树林,”再低头看看脚下新鲜的马蹄印,“这林子除了我们还有别人。你帮我注意一下动静,若有马蹄声,我们马上躲起来。”荆飞应下了。
再行不久,荆飞与沈氏猛然交换了一个眼神,立刻步入路边的灌木躲避。马蹄塌泥的声音极小,还好两人一直警觉。透过灌木,果然见几个官差模样的人骑马走来。许是林中道路曲折,不能疾驰,这几人骑着马倒看着悠闲无比。
这几人走至沈氏他们躲进的灌木附近,领头的人突然勒住了马。荆飞望着沈氏,一副想拔腿逃跑的表情,沈氏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那人看了看脚下泥泞的路,回头不知和同伴说了什么,就策马离去了。
待这队人走远,荆飞问:“嫂嫂,这就是你担心的那队人吗?”
沈氏摇头:“这队人散漫却有序,刚才我看见的马蹄印分明又浅又杂乱,应该是疾驰中的马队留下的。看来,这树林还真不平静,我们得尽快走出去。”
再行数里至一小山丘之下,突然马蹄震天而来,四面袭来一群凶神恶煞的人。这群人全都手持武器,目光凶狠,转瞬间围住了三人。沈氏暗道不好,竟没想到有山贼埋伏此地。
为首的山贼下马向前,看了看沈氏旁边的荆飞和沈氏怀中孩儿,说:“不知阁下从何而来,要往哪去,做何营生?”但见他仿佛是在询问荆飞,眼神却望向沈氏。
荆飞正欲答话,却见沈氏向前施礼:“壮士有礼,我与夫君萧郎在邢宇行医多年,谁料西越士兵攻破邢宇,夫君丧命,只得与舍弟去梨州投靠亲戚。西越士兵一路追抢烧杀,所以只能躲在林中待西越士兵离去。”而后沈氏转身拿过荆飞肩上的布包,“同是天涯沦落人,请壮士饶过我一家性命,这点薄礼不成敬意。”
荆飞突然有点着急的想叫住沈氏,但见四周山贼人强马壮,不敢声张,却不断压低声音叫:“嫂子,嫂子,嫂子不可。”沈氏给荆飞一个眼神,荆飞仿若没看到,仍然不断叫着不可。
山贼头子见沈氏一行衣衫普通,又如此乖顺,哈哈大笑两声,也不多废话,捞过布包便开始搜刮。刚刚翻了一会便脸色一变,在布包中抖出几锭金元宝和银票。他把元宝银票握在手上,将布包狠狠摔在沈氏面前:“小娘们不老实,大夫哪来的官银和官票,老子这辈子最恨当官的,把这两人抓起来烧了。”
沈氏在看见银票和元宝的一刻不禁也诧异起来,望了眼一旁荆飞又内疚又着急的神情,不禁叹了口气。四周的山贼围了上来,沈氏走到荆飞面前,将孩子交给荆飞,问“是他们让你这些年来照料我们的?”
荆飞心虚地垂下眼,点点头,有突然看着沈氏双眼坦白:“嫂子,我没想害你们,这些年他们给的钱我都没用,我想着,送你到了虢镇就好。”
“放心,我没怪你,只是我这孩儿,留你照顾了。”沈氏拍拍他肩膀,转身已经收起泪眸,猛然从袖中甩出一条白绸,荡开了围上来的山贼。四周的山贼再围上来,沈氏眼中杀意已决,白绸穿过两个山贼的身体,瞬间又回到沈氏手中。
山贼头子见沈氏会武,也开始谨慎起来。指挥几个山贼去攻击荆飞。沈氏望见这边情况危急便想过来援护,无奈被好几个武艺高强的山贼围住。荆飞虽孔武有力,却不会武功,更何况抱着绒华,不由得一直后退躲藏。一个山贼正要砍向荆飞,荆飞赶紧护住绒华以背对敌。绒华抓着荆飞的臂膀不知如何是好。眨眼却见那山贼头颅点地,身体却压在了荆飞背上,吓得绒华和荆飞哇哇大叫。却见一人从山丘跃下,干净利落地接连斩下围攻荆飞的几个山贼。荆飞和绒华稳下心来看去,竟是华义。
华义还是那副难民打扮,此时他手中长剑隐隐悲鸣,眼中藏着一丝英气。山贼头子见华义身手了得,沈氏对付几名山贼也毫发无伤,便打了个手势号令撤退。不一会全都消失在树林。
沈氏正欲向华义道谢,华义却面含愠怒,侧身对着身后的山丘吼道:“黎国的官,也不救黎国的民!”
话音掷地,方见一群人从山丘那边冒出头来。原来是刚才路过的官差。他们不知何时弃了马,只步行向沈氏等人走来。带头的官差一只手理了理帽子,带着三分痞气说:“我黎国的人,关你西越的人什么事。何况她在林中看见我是黎国的官差又不向我求助,谁知道她是不是你们西越的细作。”
华义眼中带了三分被看透的恼怒,这带头的官差却丝毫不为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