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水舟摇到南湖,万卷诗文作青帘。洗下客袍心方安,越桔开处是玉都。——《忆玉都》
玉都粉巷里有一处不大不小的青楼,名摘花楼。
摘花楼中这一小阁在最远的东南角,大小不过十步来回。
绒华十年来见过的天空,便是透过这一丈的窗。
窗外有一树梨花,清晨时分,御沉天早朝之时绕道而来,与绒华相见。因为有这一丈窗,绒华便满足了。
这一天有人重金包下绒华今晚。绒华抚琴间,门扉轻开,来人俊朗挺拔,身穿普通公子的锦袍锦带。绒华却识得,此人贵不可言。绒华曾与宫中见过此人,那时父亲还官拜左相。也曾于南湖诗会见得此人,那时她一曲《忆玉都》冠绝诗会,阻挠了此人想要用一篇缴文名扬天下的企图。
这人便是登基十年的黎国皇帝,慕容修。他虚长绒华一岁,十年前笃一登基便下令左相全家抄斩,只有绒华得御沉天冒死相救,还将她交给摘花楼的苏降雪抚养长大。从此隐姓埋名,苟且人世。
仇人近在眼前,绒华却强做镇定。女红的剪刀在铜镜后,只是她若拼死相搏,沉天可会伤心。
慕容修迈入绒华房内,后面却跟来一人。原来他有随从,刺杀绝非易事,绒华决定按兵不动。袖枕下还有降雪姐赠她的短剑,只要来人不认出她是傅家的小女儿,春宵之时总能要他偿命。
“在下穆修,见过绒华姑娘。”慕容修抬起头,俊美的脸上透出一丝忐忑。
绒华淡定回过礼,并不言语。
“一年前姑娘在南湖一曲风华绝代,为何如今这样矜持。”慕容修淡笑。绒华看了一眼慕容修的随从,故作含羞道:“华儿一次只见一位恩客。”
慕容修毫不犹豫地挥退了随从,屋内只剩他们两人。这么容易放松警惕?绒华不敢置信。若皇帝如此幼稚,御沉天和他争斗多年,为何还未能取而代之。
绒华移着莲步靠近铜镜,口中却道:“恩客可需饮茶?摘花楼的飘花流雪多得赞誉。”
慕容修淡淡地面对着绒华,看不出有丝毫疑虑,只轻轻摇头。随即过来拖住绒华的手,往八仙桌旁拉。绒华空出的手在铜镜后一捞,却只抓到毛茸茸一片。回过神已和慕容修双双坐下,还被慕容修牵着手。绒华回头,原来是她养的黑猫大摇大摆地坐在了铜镜后的剪刀上,正好让她不能拿到。
慕容修就如此牵着绒华的手,道:“华儿,你实在似我未过门的妻子。”
慕容修登基十年,两年前才纳了两个妃子,后位空悬。不过他年仅十八,再加上御沉天权倾朝野,大臣们多在观望,也没有人想这个时候送女儿入宫。一旦站错队,便是抄家灭族的祸端。
绒华佯装懵懂:“公子已经定亲?”
“我十三年前已经定亲了。”
“十三年前?是谁家姑娘如此有幸?”绒华起身倒茶,不着痕迹挣开手。
“是傅家幺女。”慕容修也不生气。
茶水静静入杯,映着绒华安静的双眸:“是么,玉都没有一家大户人家姓傅,莫非不是玉都人士?”若他真查出她就是傅家之后,今日难免一死。这情景在绒华脑海中出现太多次。这十年从提心吊胆到安然认命。这一方小阁,本就是她葬身之地。
慕容修看着绒华仍然无懈的浅笑,从袖中抽出一张黄锦:“父皇的印鉴与字迹,华儿你可认得?”
有备而来,再不能装傻。绒华放弃伪装,索性纤手捧起黄锦细看,上书若慕容芷驾崩,皇后择一皇子继位,即立傅家幺女为后,若违圣旨,帝位他落。
是先皇手迹,先皇赏赐过傅家不少字画,绒华开蒙早,先皇笔迹再熟悉不过。
“陛下早已抗旨,也不见帝位他落。”黄锦掷地,若她能活下,将这消息带给沉天,慕容修必死无疑。
“华儿可知,当年傅卿为何抄家?”慕容修直视着绒华眼中忿怒。
你慕容家忘恩负义,还能为什么?不过绒华不能宣之于口,若她今日活下来,定要慕容家天翻地覆。
“华儿不知,望陛下明示。”傅家世代忠良,却如此下场,绒华咬唇忍住哭意,言语仍然颤抖。
“因为傅家握有一物,朕的性命本来仰仗于此,而此物,却落入御沉天手中。”
“鬼话连篇!”
“本来念在傅清多年忠良,又只有你一个独女,送他终老便可。但当年御沉天盗得此物后,由此要挟与母后与朕,若不下令傅家全家抄斩,便要毁灭此物。”
“皇上请明示,此物为何?为何要对华儿说出此等天方夜谭?”
“此事关系皇室秘辛,”慕容修见绒华越来越碎裂的情绪,轻笑,“不过华儿乃我黎国之后,自然能知道。”说罢,慕容修笑容收敛,退而起身,扒开自己的外衫与里衣。绒华见惯男子身体,倒也不害羞,而亲眼所见,却让绒华胃部翻江倒海。竟有一物卧于慕容修胸口的皮肤下蠕动,隐约透出蛇形,看得人胆颤。绒华破碎的记忆不断闪回。是的,她见过此物,或许她曾当做童年的梦魇,而此物重现眼前,她才确定当年所见。
“傅家世代善于巫术。十三年前,傅清入宫,为朕看病,却在朕体内种下此邪物。要挟朕庇护你一世。傅家只有你一个独女,谅他没有什么野心,父皇已经答应了他。而他弟子御沉天却野心勃勃。”巫术?父亲房中的图腾像走马灯一样,那些儿时的疑问被唤起。她从未进过书房的密室,能进出父亲密室的人,只得沉天一个。
“就算如此,你为何说一切是沉天所为?”沉天,不会是你。当年是你冒死相救,我才能留得性命。
“华儿,就算没有遗诏,我也打算护你一世了,你跟我走罢。”说完要上前来拉绒华。绒华甩开他,跑出门去。
慕容修静静坐下,面色趋冷,哪里还有刚才的动容。门外的随从此时走上前来,慕容修把玩着杯子吐出一个字:“搜!”
绒华奔出房中,发现无处可去,若是去沉天之处,岂不是坐实了沉天藏匿钦犯之名。若慕容修所述为真,自己活这一遭为何。
彷徨间,一股力量拉着绒华进了一间屋子,回过头,是摘花楼的主人,降雪姐。
“你屋里到底是谁?”苏降雪劈头就问。人是苏降雪接去绒华屋里的,她隐隐觉得不对,便在旁边的房里静候。
当年是御沉天亲手将自己交给苏降雪的,他们自然是旧识。沉天与降雪姐都是自己倾心信任之人,纵然心中存疑,绒华还是说了实话:“当今圣上,慕容修。”
苏降雪却不惊讶,咬牙似下定决心一般,拖着绒华就去她屋里。接着在屋内翻箱倒柜,绒华不知所措地立在一旁。等降雪收拾好一堆东西,交到绒华手上:“妹妹,快走,离开玉都,去哪都好。换上衣服,里面的盘缠应该够了。”
绒华默默点头。苏降雪看着这个相处十年的女孩,柳眉微拢,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勿信御沉天,切记!”
话音刚落,门戛然打开。御沉天淡然在门外看着她们。
“降雪,你不过是我养的狗,”他挑着浓密的眉毛,一边说一边迈入屋内,“怎么,慕容修来了摘花楼这么大的事,你以为我不知道?慕容修这个傀儡,越来越不听话了,只是太后和他仍有拥护,我虽然手握他性命,却一直没有下手。”
降雪挡着绒华,毕恭毕敬地道:“慕容修就在隔屋。主人等待一个名正言顺的登基理由,慕容修此刻自投罗网,恭喜主上得偿所愿。”
“呵,你是说,让慕容修死在青楼,太后和天下百姓会信服?”
“主上明鉴,慕容修耽于享乐,服食青楼禁药而亡。”降雪低头却并不屈膝,仍然死死地挡在绒华面前。绒华眼前的沉天,是前所未见阴沉,她从心底感到寒冷。
“慕容修贪生怕死,怎会服食禁药?”御沉天勾了勾淡如樱花的唇角,“不过傅家后人复仇刺杀当今圣上,太后应该相信了。”
傅家后人,是我。绒华明白了,一年前便是沉天让她去南湖抚琴,原来并不是为了阻挠慕容修扬名,而是为了让慕容修知道她在摘花楼。
“我一直都和太后皇上说,操控慕容修体内蛇蛊的密器在傅家后人身上,听说你在这,他怎么坐得住?”御沉天上前,越过苏降雪就要抚到绒华头顶。瞬间,苏降雪袖中抽出短剑便向御沉天胸口刺去,御沉天轻巧闪过,拔出佩剑便刺穿降雪胸口。
“降雪姐……”血溅入眼,绒华此刻才明白,这世上她最后的亲人,已经去了。沉天提剑迎来,毫不犹豫刺向绒华。
红花不悔春来死,奈何此生误识君。
绒华凝视着御沉天,她一字一顿地对说完,便翩然倒下,玉裂环碎,宛若一朵沉睡的花。沉天英俊的脸庞不见似乎动摇,决断地拔出佩剑。
这一小阁,本就是她葬身之地。
于是世人有闻,当年名动京城的花魁绒华死在她呆了十年的摘花楼。不久宫中皇上驾崩。有人说绒华便是皇上入幕之宾,有人说花魁与皇上驾崩脱不了干系。不过都是道听途说,只做茶余饭后一场笑谈。宫中消息严谨,寥寥几字,只说皇上体弱而亡。
玉锁红颜十七载,哪堪秋来几度霜。看遍繁华还洁去,湖山春草伴佳人。
于是黎国的都城,玉都,南面的山郊便葬着当年名动京城的绒华。
那片山从此又被名为香丘。偶有人在山下的南湖弹起绒华的名曲《忆玉都》,还有人说听见香丘之上有箫声合应,是花魁芳魂未散。而有一个旁观者,他知道,绒华的芳魂不会还在玉都,反而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里,永远永远不要回来。
绒华的头七,还是晚春,坟上孤凉。玉都的桃花与越桔艳满了一座城,香丘却无半朵春花。只有一颗古木梧桐,森森立在墓旁。
南湖空弹忆玉都,香丘空奏一曲殇。花落人亡有谁怜,花前再无伴音弦。
一只大猫施施然爬上梧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懒懒地甩了甩毛茸茸的尾巴,把头闷在爪子里睡觉。忽然听得一阵铃声,大猫竖起耳朵,它知道,终于等来了。
果然见两个青面獠牙的鬼差来到绒华墓前,长锁一勾就从墓里拉出了绒华的魂魄。已经是一缕幽魂的绒华回头看见了安安,也就是她收养的猫。它来送她了。绒华心中一暖,正欲嘱咐两句,却见安安屈身下地,化为少年身形,身着黑衣,长发未束,挑着一双丹凤眼,竟比眼前死去的花魁更美艳几分。两个鬼差一见安安,拱手礼让:“尊神可有见教?”
绒华讶异地张着嘴不知说什么,自己碰巧收养的猫,竟然会变幻为人,还让两个鬼差礼让有加。她年仅十七却历遍人生起伏,甚至最亲近人的背叛,而此时却发生了最让她无法接受的事。
安安没有理会绒华吃惊的模样,或者说以前他身为猫时对绒华也是这样,他对着两个鬼差道:“你们办事,我不打扰。只是这女子与我此次游历有些尘缘,我送她一程。”只见两个鬼差互视一眼,转头道:“既然尊神开口,只不过送一程,我等当然没有拒绝之理。”安安点头为谢。回头看见绒华还是一副没有接受的模样,便转头不再看她。
一路上,安安与她并肩前行,从前安安是一只猫时,绒华对他总有说不完的话,而现在绒华难得沉默。生死殿前,安安突然拦住绒华,“等一下,我在生死殿外等你,生死殿中有一个往生官,你可以问他一个生前的问题,他一定会答你。若想知道御沉天是不是对你真心,你便去问吧。”
绒华看着安安,轻轻地拥了一下已经比她高不少的安安,踏进了生死殿。
安安绕路到殿外,没等一会绒华就出来了。安安走上前探问,“怎么,问了吗?”绒华摇头。
安安蹙眉,仍然静静陪着绒华走,走到了忘川的起点。但见乱石之中无故拥起一条壮阔河流,但这河流安静得像死去了一般,没有水花飞溅也没有潺潺之声。安安指着忘川说,“这便是忘川,从这河顺流而下,便可到达轮回道,转世为人。在漂流中饮下忘川之水,就忘却前尘旧事。你还有何遗憾,我可以帮你做到。你无法雪耻的仇恨,我也可以帮你报偿。”
绒华看着安安眼中的狠厉,原来安安,仍然是在为她不平啊,自己人世一遭,每个人都在她身上或有所图,却也有人这般维护她,谁说此生一场空。
于是,她思量再三,道:“安安,我只有一个请求,能不能让我记得这辈子发生的所有事。就算来生,我也不想忘记。”
安安完美的脸庞面露疑惑。这个凡人,他从来搞不懂。此刻,她却要保留这么痛苦的记忆,而不让他帮她报仇。
不过,这是她的愿望。
安安还是道出:“此事需靠你自己,我身为神尊不可扰乱轮回秩序。只要不饮忘川之水,就不会忘记一切。”
绒华惊恐地拉住安安的衣袖摇晃,“安安,你知道我水性最差了,还让我游泳。等下我准喝得肚子都撑起来。”
安安轻轻挣开被绒华纠缠的衣袖,又道,“无须担心,忘川并非凡间河流。踏入忘川,你就可以浮于忘川之上。但顺流之时会进入前尘幻境,此生经历之大事会再度浮现于你眼前。记住此生已逝,眼前皆是虚无,勿要尝试介入幻境。若妄想介入,便会沉入忘川,饮下忘川之水。”
安安语毕,绒华知道告别之时终于来到,闭着眼又上前拥了他。旋即转身,没有再看他,深吸一口气,跳入忘川。
水漫过双眼那一瞬,绒华就看到了第一次入宫见到垂死的慕容芷。随后慕容修继位便下令傅家满门抄斩,大将军余庆率领官兵肆意砸抢屠戮。是沉天救了她,辗转又将她交给苏降雪。这一藏,就是十年。
树下梨花雨沉萧,陌上少年足风流。他在她窗前十年,竟是一个局。他看着她的时候,以为也有爱恋,却是在看一个棋子。
沉天娶妻那日,她曾对沉天说:“就算不能为妻为妾,此生我红颜老去之时,能远远地看着你,也是好的。”沉天也回答她“放心,等我大业即成,绝不负你。”
绝不负她?她唐唐左相之女,被他卖入风尘。如今死于非命,他要如何不负。
思及此处,她的泪水融入了忘川,伸出手,对准了眼前沉天的喉咙……
“父亲……”我不配做傅家的女儿。
这时,耳边传来一个轻佻的声音,说了两个字。“笨蛋”。
绒华失去知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