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是一种雄浑深厚的母体。大陆上隆起高山,结冰蓄雨,大陆上有血脉般的长河巨川灌溉文明。大陆上又充满差异;经纬之间万物都在各自荣衰。当一种文明成熟得腐败、腐朽得可憎时,另一种文明又在大陆的彼处朝气蓬勃地兴起。也许就是由于这种母体的启示吧,大陆的子民养成了信仰土地、信仰大陆的习惯,因此,大陆从来又是人们永恒的憧憬。
大陆人没有想到:这个过程在不觉之间已经惯纵了他们。
于是历史上出现了一种现象:当绝大多数人尚在优哉乐哉、尚在心安理得、尚在准备再忍耐它几十辈子的时候,有一类人却陷入了躁动和狂热。他们发动了大规模的反叛,--我所说的是和平的反叛,--以恢复他们心目中的理想大陆。
但是历史是个最无耻的骗子。我学习和研究历史十几年,得到的结论仅此一点。后世不可能占有当世的一切。后世只是根据自己的体验和一鳞片甲的史料胡加判断。新大陆的发现被历史学者的曲笔描写成一首浪漫小调;然而知道哥伦布的英名的人们并不注意那些蹈海者所受的苦难,特别是精神所受的苦难。哥伦布的张帆出海,更多的是为了寻求他心目中的神国;是为了响应自己内心中一个紧急的、最终的呼唤。--我想,全部有关美国的神话应该都导源于此。
希望的大陆不是乡愁。仅仅把对大陆的热爱稀释成对远祖荣光的留恋,是不肖子的软性病。德沃夏克的交响乐《自新大陆》(From the New World)不仅满溢着对祖国的爱情,更鲜明地回荡着他从新大陆获得的感悟。大陆之子应当是勇敢的斗士,他们有重新寻求和坚持寻求的天生素质。如果,大陆之子忘记了这一点;或者说,在他们的天性中泯灭了这一点的话--僵死的大陆将受惩罚。
每当我们背上行装,走向田野和山林,涉过河流登上峭峰的时候,莽莽苍苍天涯无际的大陆会沉寂下来。在那一派静默中有一个声音在徘徊低巡,那就是我们的大陆在向我们送来它的启示。其实秘密就在这里,正是因为这种神交般的启示,我们才激情在胸,壮怀不已;我们才酷爱自然和荒野,才感觉到自己的年轻。尽管别人会嘲笑,我们会苦于缺乏理解,但那并不足以钩绊我们的脚步。
这是一种神圣的责任。只有这种责任才真正能够说是神圣的。
J宿舍呈长方形。人真是一种可怕的动物,人为什么会寂寞得发疯呢,我正在一分钟一分钟地变成一个疯子。桌子镶着金属边框铺着褐色的塑料镜面板。你不是渴望独居不是盼望有这么一角藏身之地,你不是身心如一地向往过这样的宁静这完全没人打搅没人侵略的宁静吗。乳白色光线的台灯和黑漆皮转椅。从皮转椅到床沿八十厘米。80厘米捌拾厘米。“从门到墙是七步,从墙到门也是七步”,伏契克宣布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真理要不然我为什么能从小学到今天背得滚瓜烂熟呢?床罩寂静得雪白,被单浆着无人侵略也无人搭理的雪白的个人藏私之地。宿舍呈长方体呈标准的国产火柴盒形。电话机挂在杏黄色竖条的装饰墙布上,杏黄的竖条昏昏渴睡。人这么下去会疯我怎么连这么几天也忍不了呢我算个他妈的什么动物?没有人来电话,没人来电话,没有电话,只有静,静,静,静,静!
他坐在雪白的浆过的床单上。他站直了立起身来,头发快要碰上天花板上悬着的空调器。他又坐下来,瞧着台灯座上放着的小女儿的照片。一个活泼的婴儿正在那儿歪着头嘻嘻地笑,黑亮的大眼睛里,白眼球呈着一层动人的淡蓝。他站起来,向前踱了两步,把脸贴在门上。停了一会儿,他转回身体,又踱了两步,用膝盖顶着浆白的床单,望着玻璃拉门外的阳光和浴着阳光的葱茏树木。
时间在这间小巧的火柴盒里稳稳地走。
时间哧哧笑着在走。
他在火柴盒里两步一转地踱着,有时瞟一眼墙上的电话。这不是电话机,是个受话器,是个可怜虫。阳光在玻璃拉门外骄傲地闪耀,把那棵樱树映得一片雪亮。他迈开两大步捉住了窗帘,猛地一拉,室内顿时暗了下来。垂直的棕色和杏黄的竖条纹在眼前晃荡。肩膀瘦削的小伙子叫张小星,他摘下受话器,拨了张小星的房间号。白天我在赤坂,您还没去过赤坂呀?国内说银座是北京的王府井,新宿是北京的天桥,其实要数最狂还是赤坂。赤坂是他妈的王府井加天桥加西单东单外带中关村交道口;我就是在那儿不敢他妈的随地吐痰。不用花钱的受话器皮实地嘟嘟空响,张小星当然不在,张小星穿着西服在赤坂装模作样地遛银行呢。他扣上那只米黄色的假电话,又迈了两步到了雪白的床前。他站了一会儿,最后下定决心,跨出80厘米坐在桌前,翻开一本伯希和的《高地亚洲》,又拧开钢笔的笔帽。日本人都在使圆珠笔,亚洲研究中心的教授和助手们都使铅笔。他们的字愈来愈完蛋,小的不如老的,男的不如女的,他们的论文稿纸上字字赛狗爬。我可要用钢笔,他随手抄下这个法国汉学家兼“佛爷”的一段话。北京胡同语把流氓抢小偷叫“吃佛”。他甩开《高地亚洲》,又摸过一本《岁月的推移与土地之分割:国王、军队、人民史》,狠狠地掀开镶铜饰的皮封面。中亚研究中心书库的图书一律规定为善本,一律禁止携出。他在书库里发现了这本百科大全的镶铜砖头以后,就去国会图书馆把它借回来。滚你的《高地亚洲》吧,祖国认为伯希和是文化佛爷,他把敦煌的好东西全抱回法兰西去了。北京小胡同里管贼叫佛爷管偷叫“佛”,写《高地亚洲》的人是个“佛爷”可是我还得读他的书。“佛”当上了动词可是语法书还没改。台灯散出调节过的乳光。小女儿在彩色照片上歪着头笑。吃佛!我要啃净你的骨头;他瞪着书页想,哪怕从屋门到床是两大步从床沿到桌子是80厘米。第一章是《史料解题》,他沉稳了心神,一行行地读了起来。
当唯一的神终于操纵着一只枯槁的紧握芦管笔的手,颤抖的虔诚字迹开始奇迹般地印上名贵的羊皮纸的时候,值得赞美的只能是主的神性以及先知的净冢圣陵,他的丰功伟业、他的战友、门徒和飘扬的旗帜。你是最完美的环宇卫士和幸福之邦的统治者,你是涓滴之功的汇聚处和卑鄙之徒们恐惧的根由。因此,佚名的神秘隐士曾用死去千年的文字发愤地镌刻和书写,后来在苦苦难眠的黑夜里又有同样神秘的隐士(我有证据判定他们是隐遁的圣徒)使用尚能苟活的文字转写和钞译了这份希望和真诚两位天使辞世而去前留下的诀别之文。愚钝的我因为年小不学,迟至失明前夕才读懂了最后的一份钞本;我惊奇地注视着它时,天空中突然开放了一千朵美丽的宝石和钻石的鲜花。于是我感谢主的启示我复活了我自己扼杀了的希望和真诚我流下苍苍老泪,我遵循主的指点,把这部《黄金牧地》列为这部卷帙浩瀚的全史的史料之首。羊皮纸三十页。第拾柒页残去一角。第贰拾伍页漫漶不能解读。末页即第叁拾页为火焚失仅仅存有黑糊边角。原题名《黄金牧地》,用中部粟特方言写成。写本(粟特文本)的具体内容和全部研究我曾于《真理的入门》杂志卷二百四十发表。为了悼念和赞美的圣洁心情并为了让自由之风长拂过他们的心的人们能读到它,我在单独发表它的时候附上了中期蒙古语的译文作为补录。
他轻轻地把领带结扯得松一些,同时瞟了一眼旁边的大汤常喜。研究中心在东京是个小瘦子,穷得今年夏天停掉了冷气。可是大汤常喜教授是胖子,所以有时发牢骚。他丢开钢笔时小臂忽然麻木了,他靠住椅背,疲乏地闭上了眼睛。小臂上触电般嗖嗖地爬着一股酸麻。大汤在那张电镀折叠椅上危险地拧着大屁股。那椅子不时发出轻微又清脆的响声。大汤在他刚刚来到这间研究室时向他问了一个侮辱意味的问题:“您还回中国吗?”大汤的胖屁股在折叠椅上拧着,巨肚朝这边转了过来。啃这本书的人都可以成仙成道。我只啃下一条题解,就觉得自己累昏了。这时大汤终于转好了那只肚子。“热吧?”他听见大汤说。“中国更热吧?嗯?我听说世界各大都市中,目前顶数北京最热。”他理了理卡片。一共用了三天时间。总算啃完啦,这条解题可真难懂啊。他想着,砰地合上了辞典。“黄金牧地”,他倦乏地捉摸着这个名字,搞这么几页解题花了我三天。大汤还在说着,拭着油亮的秃脑门:“没有冷气设备么,北京当然最热啰。”北京猪最热,他想着。没有搭理这个兴致勃勃地和他斗嘴的日本“著名教授”。他站起来,一抖身子穿上了西服上衣。他倒了一杯速溶咖啡,故意看了看大汤说:“不喝点热咖啡么,大汤先生?”他自我陶醉地品尝着自己的日语腔调,啜了一口没有加奶的黑咖啡。桌上有一部灰塑料壳的电话机,他啜着咖啡,心里盼着电话铃快点响。研究室里充满了书籍的霉味儿,他的桌子上有一个精巧的小牌子,上面印着他的姓名和一面鲜红的小国旗。大汤的桌子上堆着山高的英文书和乱七八糟的文具,桌角的小牌上印着英文转写的大汤常喜几个字母和一面大汤用恶劣的笔法画的星条旗。那星条的“条”上有一个太阳徽。平田为什么不来个电话呢?他眼前浮现出平田英男宽厚温和的脸庞。可是平田决不会没有事来电话的,平田是一个有真正严肃的学者气度的人。今天没有集体研讨计划,又不是周末同僚聚会喝酒的日子。那么张小星干吗不来个电话呢?有一次张小星打来一个电话和他神吹了半个小时;因为有一个银行经理出了丑闻,兜町的东京股票交易所炸窝了。“办公室里没人!全窜出去啦!本人现在正坐在部长的桌子上!”张小星在电话里乱喊道,“这会儿我控制着银行的全部保险柜,快来抢银行吧哥们儿!”可是他知道天下太平的日子里,张小星在那银行里老实得像只猫。他不会来电话,他失望地想。他回味着那天在电话里和张小星神吹时的快乐。他坐了下来,大汤在一边总是发出哧哧的喘息声,一颗肥头紧拱着各式各样的辞典和专业工具书,烫金字在书脊上闪闪发亮。明天去书库把拉德洛夫的八大本《突厥语方言辞典》提出来,他暗暗地想,镇镇这个杂种。可是今天干什么呢;从现在起到下午五点钟研究中心关门我该干点什么呢?接着搞行文花哨、修饰语成排成串的第二条解题吗?哪怕是看门供茶水的老太婆,那个松本老太婆打个电话也好呀,她说一定要约我一块去喝一次酒,她说她认识一个在团子坂的小酒吧,还存着一个酒。大汤哧哧哧的喘息声像风箱一样短粗又急促。他毅然合上了那册可怕的巨书,拉开抽屉,掏出在国内用的田野调查笔记。
她钻进了毡房,她的肩膀被雨水淋得又湿又亮。她双手端着一铜盆满满的、一颤一颤的酸奶子。“喝吧,balam,今天烧不成茶,雨把牛粪淋湿啦。”她一边说着一边松着一口气。她讲的哈语真好听,他慢慢地吮吸着冰凉的酸奶子。她的声音真像是一种音乐。也许每当你攀登了一架雪线上下的大山以后,你都觉得听见了一种悦耳的声音。女人们用低柔的嗓音讲出的话都是一曲低吟的歌。她现在也许正在一间雪白的恐怖的白房子里挣扎着,她如果疼得尖叫起来她的声音还能像一阕丁冬泉水般的歌么?妈妈那改不掉的山东口音的话当然也一样悦耳,她喊我“俺那儿喂”时那调子那嗓音把一切天上人间的音乐全毙了。乌珠穆沁口语是全部蒙古书面语和方言中最美的一支,蒙古嫂子在毡包熄灭了羊油灯以后,她和丹哥哥那种在黑暗中低一声慢一声的话语,使我那时就觉得乌珠穆沁口语绝对属于音乐。“谢谢您。”他尽力也把答话说得轻柔。balam,他想着,咀嚼着哈萨克老太婆的声音。她称呼我的时候说balam,而不是说的bala。她叫我“我的孩子”,而不是叫我“孩子”。她的脸颊上贴着一缕缕湿透了的头发,下颏上挂着一粒粒莹亮的水珠。我要忍住腿上的酸疼,这会儿我还不能泄了这口气,外面雨声寂寞地淅沥落着,雨雾中的天山灰茫浑蒙。卟卟的声音久久地击打着泡透的毡子,围毡的底边已经泥泞不堪了。稠稠的酸奶子顺着嗓子滑下去,冰凉地在胸膛下面消失了。铜盆上沾着水迹,擦亮的纹饰上有一抹暗暗的光泽。那老妇人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喝酸奶。好像随着他一口口地喝下去,她的心也一分分地舒服了。这酸奶里调了刚挤的鲜奶,他判断着想道,所以比乌珠穆沁的酸奶要淡一些和细一些。他偷偷换出一只手来,轻轻揉着肿腿。她也许已经在那间雪白的屋子里淹没了淹没在一汪血泊里。她也许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更不能有一支悦耳的音乐响起来。balam,我的--孩子,她这么称呼可真让人心里觉得温暖。老女人斜斜地倚着门框,坐在门口的泥泞里,眼睛里充满着一种打量可爱的小羊羔或者牛犊子的神情。雨雾在她背后的门外凉飕飕地弥漫着,遮住了雄峻的天山腹地的森林和山岭。
电话铃突然响了!张小星。他想着探过手去,或者是平田。他使出从电话里学来的沉稳声调:“喂,这里是中央亚洲研究中心外国人研究员研究室。”一个银铃般的女声唱歌般地问道:“大汤教授在吗?请……”他坐回自己的椅子,继续作出聚精会神的样子阅读。梅雨早已经结束了,窗外阳光灿烂。从我来到这间研究室,他恨恨地回忆着,从入梅季节到梅雨结束,到这酷暑曝夏的七月末,我一共只接过顶多十五次电话。大汤对着电话机粗喘着气。“是!是!对!对!”软乎乎的大肚子随着一缩一缩的。刚才那声音娇美又轻柔。你找这口肥猪说个什么劲哪,他心里说。“是!是!”大汤满脸油汗了,但是腾不出手擦。“对!对!嗯!”应该给这个热爱美国热爱英语自己给自己画了一个星条加太阳的国旗的文学教授取个外号。“嗯!嘿!谢,谢谢!”我倒是真想也谢谢您呢,总算饶了我啦,他缓缓吁了一口气。“对不起,”大汤抓起他那件匪里匪气的美式西服,“刚才--打搅了。我有一点点事情,我有一个约会。好,是,我失礼了。”接着大肚子裹上了紧绷的花条西服。大汤出门的时候,屁股把左右两边门框各撞了一下。暗黉门砰地合紧,寂静和松弛马上充斥了研究室。
他跳起来,甩掉上装。他一把捉住电话,随即扯松了领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