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拨谁呢?喂,喂,我是平田英男。他好像看见了平田沉静的黑眼睛。电话机里没有一丝杂音,可以听得见平田那低沉嗓音里的每一个音素。我想再问一遍。咱们的集体学习是在星期六的几点钟。是一点半还是两点?--请等一下。哦,两点整。您没有写在记事本上么?记事的“手账”上“PM2:00”几个字清清楚楚。他瞟着手账,有些害羞了。知道了,两点整。您有什么困难么?从书库提书时,要带一支铅笔。--知道了。我带着铅笔。生活上有困难么?没有,谢谢。后乐会馆的饭好吃么?谢谢,没有问题。那么再见,星期六下午的两点整见。再见,星期六再见。赤坂。淡蓝的王子饭店和新大谷饭店雪白的楼身一定正在灿烂的阳光里漂亮地闪着光。承您照顾啦,我找张小星先生。喂喂!哥们儿是你吗?没有太大的事儿吧?快挂掉,屋里全是大胖肚儿--头儿正开会哪。张小星压低了声音,诡秘地小声说。下一个电话给谁打呢,今天我非要打它十个电话。下一个,他烦乱地翻着手账上记着的电话号,胡彩霞,她现在叫镰田枝子。上个月打去电话时,她说她非常想见我。喂喂,我是镰田枝子。啊,太高兴啦!谢谢您打来电话。您的工作都好么?一定有很多收获吧?真太羡慕您啦。我觉得学者生活最让人羡慕啦,以后一定要请您讲讲您那儿的有趣事呢。好吧,希望您多多打电话来。那么不再耽误您宝贵的时间啦,再见,Bye-Bye!她可真变成日本人了,他默默地想。她可能正在下决心不再搭理任何一个中国人。894·3305,通了。请问,盐井君在家吗?--盐井君,我找盐井君。……他惊愕地皱紧了眉毛。这个号码的主人坚持着一言不发。拒不答话?拒之千里?他轻轻按下电话上的弹簧键,奇怪地回想着在北京和盐井一块喝酒时的情景。滚你妈的,他狠狠地骂着,三次都是这样,阴沉沉地让电话空空响着耗电。老子再也不会给你打电话啦。他用笔划掉了那个894·3305。胡彩霞在生产队里干活的时候,脸上总是麻麻喳喳地沾着泥点。从打井的地方回家时,她的嘴里总是唠叨着鸡毛蒜皮的事。现在她成了日本贵妇人啦,她的电话使人觉得她又高贵又漂亮,也使人觉得她永远也不会见你。再打两个,找江上和铃木。江上和铃木是大学的同班同学,他们俩一个找了个阿根廷姑娘一个找了个印度姑娘,谈恋爱时使用的口语都是中国话。先给……铃木打。“喂喂你是铃木君吗。哈哈不是好久不见了,是根本还没见哪。你那位印度美人怎么样好吗她?我说,咱们一块喝一顿吧。那么好,你说星期几喝?星期五不行;唔,星期六和星期日也不行,唔唔。那星期二呢我说是下星期二,噢噢,要到大阪去。星期……唔,两天以后回来。行!干脆下星期四!好晚上七点。在新宿东口那家樱花屋照相机店门口见。没错,晚上七点。什么?!下星期四你--噢噢,那么,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铅笔尖缓缓地涂抹着刚刚写上的“PM7:00新宿东口樱”几个字。行啊,还是你来电话吧,再见,问你那个印度美人好。他没精打采地挂断了电话。铃木太忙了,他想。东京太忙了,日本太忙了。他犹豫着是否再给江上打这个电话。太忙了,太礼貌了,太冷漠太热情太会玩电话太挑不出毛病了。咖啡杯里还有一个杯底,喉咙被日本话弄得胀胀的。他端起杯子喝干了那一丁点咖啡。不过我总算结结巴巴地用日语在这个都市里混起来啦。还给江上打电话吗?江上和铃木一样会说油油的北京学生痞话,会用北京胡同里的腔调跟印度姑娘阿根廷美人吹牛讲故事把人家骗到东京来。刚才忘了问问铃木,问问他跟他老婆是不是还在使北京话聊天。算了不给江上打这个电话了,他想。他算了一下,大汤走了以后,一共打了五个电话。可是我打算打满十个八个再收兵呢,他犹豫着又拿起电话机来。最后一个,他咬着牙,我再打最后一个。他用眼睛紧张地扫瞄着手账本上那一排排数码,疯啦我要疯啦,他想,今天若是再这么孤单单地回会馆我准保要疯啦。留学生访问学者从来没有讲述过他们的寂寞。孤单一人在单身宿舍里的那种寂寞居然这么可怕。我真没想到这么可怕,我真受不了这个滋味啦。他哆哆嗦嗦地翻着手账本。一定要见个人一定要会会谁一定要找个活人东扯西聊混一阵一定不能独自一个回会馆啦。一排排数码晃晃跳跳,小学二年级刚学到乘法时我就乘不好,数码在黑板上就这么跳来晃去的。他有点怕数码,1234567890这些数码个个古怪;他从小学二年级算术课进入乘法以后就有了这种害怕的感觉。可是谁他妈的想得到有时候人就发疯似的非得见见谁才能止住疯呢。已经打了五个电话,浪费了五个电话可是还是我独自一人。我原来打算打它十个八个才算完呢,还打不打?他觉得虚弱,觉得不可思议地有些胸闷。阳光明亮灿烂地在研究室窗外的树阴上面照射着,隔音的钢窗把明亮灿烂的东京的声浪全滤去了。再打最后一个吧,只试这一次,他盘算着。
她咧开嘴笑了。她笑着的时候满脸深深刻着的纵横皱纹变得鲜明清楚又细密可怕。湿淋淋的缕缕湿发贴在她的脸颊上,水滴顺着脸颊在缓缓下滑。他想再歇一会儿。我就再歇这么几秒钟,他暗自想着,动了动肿疼的腿。他凝视着哈萨克老太婆,又站了几秒钟,然后钻过低矮的小木门,跨进了泥泞的雨雾弥漫的草地。天山被灰蒙蒙的雨雾遮着,已经看不清大坂上面的冰壳了。四野迷茫又明亮,一片湿漉漉的绿草地在迷茫中消失了。他在心里微弱地喊了一声,拔开了双腿。
他刷地拨响了第一个数码。最后再打一个。他又刷地拨响了第二个数。这是最后一个。今晚我必须见一个人。不管是谁我必须见一个人。也许我来到他妈的日本就是为了找到这个人。电话盘又转了半圈,然后等待着。713,我这是在给谁打电话?713,哦,是在拨小尾正一教授。电话盘在均匀地转着,他坚定地盯着电话。小尾教授是搞中亚干燥地域地理的,我打算跟他说什么呢?电话机又咔咔地转回来,这是最后一个数字。我要单刀直入,我要先发制人。3,好,拨好了。我就说正在准备一篇论文碰上一个问题是有关中亚有关新疆塔克拉玛干沙漠地理,--不,是有关北疆戈壁滩地理的问题我急着今晚必须见一见小尾教授请教这个问题;嘟嘟--通啦!请今晚务必--嘟嘟--见我一下。嘟嘟--注意!他屏住了呼吸。“这里是地学博士、大和大学地学部教授小尾正一及夫人立子的住宅。”话筒里响起一个冷静而平淡的广播。他呆了。“谢谢您打来了珍贵的电话给小尾宅。请您简略说明您的贵意并赐给您的电话号码,小尾宅将会根据录音带上记录的您的电话号码同您联系。现在录音开始。”广播结束了,电话机里传来沙沙的磁带转动的声音。
他觉得头脑冰凉。沙沙的冰冷流水正灌入脑髓。冰冷的雨雾浸透了肌肤。他默默地放下了电话。他走到百叶窗前,窗外的东京都正在灿烂炫目的一派阳光中无声地矗立着。
他觉得有些冷。他穿上上衣坐在案前。他打开田野调查笔记,这笔记本被磨损得又旧又脏。是在什么时候在哪里它被磨成了这样呢?他静静地读了起来,慢慢地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读着,觉得自己精神专注而集中。窗外灿烂的日影渐渐西斜了,百叶窗巨大的玻璃开始呈出了一种柔和的黄色。他突然觉得一阵悲哀慢慢地在心头爬着。他取过卡片纸,开始认真地摘录。可以搞一篇论文,他捉摸着那些笔记想,我可以搞一篇论文,也许还能搞得不错。他拼命坚持住了,那阵麻嗖嗖的悲哀又缓缓地退了回去。他在研究室里聚精会神地读着,直到玻璃窗上染红了东京湾海面上升起的晚霞。
他走出研究室。自动门砰地在背后锁上了。他沿楼梯下了楼,把钥匙挂回传达室的钥匙箱上,顺手把名牌翻了一下,黑名牌变成了红名牌。两面都写着我的姓名,可是却一面黑一面红。他想着觉得有些古怪。他走出大门时和杂役松本老大娘匆匆道了声“再见”。他在人行道上疾步如风,笔挺的深蓝西服随着步伐飘着衣角。他穿过人行横道的斑马线,睬也不睬那个神气活现的矮警察。他神情高傲而冷淡,浓眉下两眼里有一丝嘲讽的火花。他笔直走向一家商店,那店门口高矗着一个灯光标志;一个鲜红的“7”字竖在一排英文“11”上,竖在一横排淡绿的eleven上。711,他念着,好像有点像谁家的电话号码。或者念117,又像查号台或者火警。他从7-eleven里出来时手里提着两个口袋:一个里面是阅读笔记和《黄金牧地》解题的译文,一个里面是一个长方形的酒瓶。酒牌子叫做“纯”,这种透明的烧酒他还没有喝过。
天山的深夜像一只漆黑的锅底。伸手不见五指和山峰,而漆黑的山峰却似乎连同着松林草坡都压在鼻子尖上。厉风在漆黑中锐烈地嗷嗷叫着,像是黑暗中间奔突着数不清的恶狼。一定要找到一匹马,而且一定要找到一个向导。漆黑一片为什么还这样热呢,他觉得自己在床板上挣扎。漆黑的夜漆黑的天山漆黑的小镇可是这片漆黑像是一片火海一片沸滚的开水。越过大坂一定要有一匹好马,好马是成功的生命线,明天你一定要找到这个小镇的头儿,一定要让他们给找一匹好马和一个向导。马是关键,地图上标着大坂高三千六百公尺,冰川长达二十公里。我热。好烫哪,这条被子像一块烧熔了的铁板。这漆黑漆黑看不见一点儿山影和森林轮廓的黑夜烫得像烧热的黑煤。黑煤也许就这么在地下深处连着,在整个大陆的底层熊熊燃烧。喂,你怎么样了我的妻子,你那里的地层深处也有黑煤在没有光亮地燃烧么?你身上也这么滚烫发烧你也这么翻着身挣扎着不能入睡么?今天听那个穿黑条绒棉袄的人说,如果有马一定在公社马厩里。他说的时候台阶上还蹲着几个穿黑色条绒棉袄的汉子。那些穿黑条绒棉袄的汉子们个个脸色黑得像煤。我病啦,我正在发烧,我凭以前的经验估计已经烧过了三十九度。你不能这样,男子汉不能这样。你要裹紧这条脏被子,你要努力使自己睡熟。山口高度三千六百米,从地图上看从这个山口进去没有太复杂的岔路。太黑啦这世界太黑啦,我一个人发着高烧在这黑暗里在这黑世界里辗转不安无法入睡。我委屈我丢不开这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的念头。你软弱,你丢人。没有注射抗菌素,你要有意识地用休息来恢复体力。这是你在对我说话吗怎么你像个威严的老师你不是我的妻子吗?你必须立即睡熟,你要恢复些体力。明天即使发烧你也要挣扎着出去一趟,你要买几个生鸡蛋喝掉,再亲自去一趟公社马厩看看那些马。你要自己挑一匹马。又是漆黑一片又是滚烫的黑煤,你在说什么你自己怎么样啦你不是大出血吗不是躺在一片血泊里吗?睡吧,马上睡,排开一切念头全力以赴地睡,今夜对你恢复有利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睡。可是我总在想你,我想问问你你今夜住在什么地方,是在一间雪白的恐怖的白房子里呢还是也在这片漆黑的烧着了但不冒火苗的滚烫的煤里呢?你必须坚强。你懂吗你必须坚强。现在马上睡。不,不要再想别的。睡吧,睡吧,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