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龙江出峡以后突然安静了。两山间的斜坡地上出现了密密的绿竹林。我们大踏步地跑起来,冲下了连接着栈道的一段石渣路。四川人现在至少给甩了十里路,我快活地想着,用手紧紧扯住背包带。大海追上来了,他已经把灰布缝的八角帽戴得端端正正,蓝布条拧成的草鞋绳湿淋淋的。我们三人走成了一排,六只脚板叭叭地敲着石路。绿竹林靠近过来,原来竹叶已经干枯,虽然它那么翠绿。小毛高高地噢叫了一声:“哎--”她的尖嗓门在峡谷里飞着,一阵阵消失又一阵阵变得更响亮。峡谷低沉地应和着她,满山的松涛开始悦耳地摇响。“真棒啊!”我高兴得不知所措了。小毛激动得满面通红,“噢--哝--”她又对着山谷高喊起来。松涛哗哗地摇得紧了,竹林子抖瑟着绿色的叶片和细枝。白龙江不驯地在浅滩里撞着一些巨石,碧绿的激流像是发怒一样汹涌向前。那条白龙拧着扭着碧玉般晶莹的身子,争先恐后地冲出了峡口,它在挣跳、愤怒、喧嚣着,但它好像根本不理睬我们。竹林子秀丽地挺拔成一层层帘子,阳光在挺拔的竹竿之间整齐笔直地闪幻。四周的松林涛声飒飒沙沙地摇成了一片。我发现我们仨都默不作声地站着呢,大海的八角帽檐上有一圈汗水,小毛使劲地忍着激动,目不转睛地盯着。傻弟兄们,咱们这是怎么啦?我把背包再背得舒服些。四川佬怕已经宿营了吧。嘘--别提四川佬,看那儿,看那块黑石头!远处一块黑黑的江心石被绿浪和白泡沫包围了。大海,咱们赛赢啦。算啦,吹什么,人家已经走过雪山草地。那有什么?--我刚刚把话说了一半就噎住了。我也不敢蔑视雪山草地。我唉了一声。小毛又惊叫起来:“快看快看!”松林里飞起来一只黑翅的鸟。“不对!”小毛发狠地拧我的胳膊,“在那里!快看呀!”那只黑翅鸟沙哑地叫着,孤单单地飞走了,晃眼地闪在竹子林间的阳光被黑鸟扑打乱了。“真--笨!大海,你看呀!”小毛疯了似的尖叫起来。但是我突然看见了:铁青地壁立着的石崖上有一行斑驳剥落的字迹。那字迹隐隐现现,残缺不清,可是在石崖上还是很醒目。我的血猛地沸腾了。大海突然失声叫起来:“红军--”我一把甩掉了背包。我听见我的声音古怪地颤抖着在读:
“红军是穷人的队伍!”
小遐高高兴兴地在那儿跳着她自编自演的舞。倚着我们家的勒勒车望着她在草地上旋转,我感觉她真的活脱是个下凡的仙女。在小遐轻盈的舞姿背后,草原的地平线上涌出一条遥远的马群的黑线。我和蓝猫挤在一起,靠着我们家这辆年深日老的黧黑的木轮车。我俩都没有说话,我看见蓝猫惊愕得微张着嘴巴。牧人们和知识青年们都撑着套马竿子站着。女人们穿着新袍子,束着鲜艳的腰带。那条马群的黑线在天边弹跳着抖动着,掀起一片雾霭般迷蒙的轻尘。小遐快活地笑着,在明丽的阳光下,她的腰身胸颈和脸颊口鼻都在鲜烈地倏明又暗。在酷热旱晒的八月草原上,在一簇簇开着蓝色小花的马镰草叶和鹅黄的绒草之间,小遐在给我们阿勒坦·努特格的牧民跳舞。木轮的粗糙中有一些磨砺的刺痛,我奇怪地瞧了瞧我倚着的这只木车轮,然后又屏住气息看小遐热烈的舞蹈。马群还远,打马鬃的人们都在凝视着草地上突然出现的这神妙的舞蹈。
小遐是女八中的学生,住在队长索米亚家放羊。她说她从小想当一名芭蕾舞明星,她父亲在她刚出生那天就给她买了一双舞鞋。她现在穿着一双漆黑的马靴,在芨芨草的撩碰中,在一簇簇马镰草的蓝莹莹的花瓣之间纵情跳着一支她自己编的舞。她的脸蛋上旋着两个深深的笑涡,她的两眼像黑亮的两颗星星。远处的马群正在继续赶来,弥漫的轻尘此刻已经变成一道滚滚的黄烟。立即就要打马鬃啦,我不由得瞟了一眼拴在身边的黄骠马希腊。希腊缓缓地弯过它洁滑的脖颈,随着小遐那美丽的舞姿,弯成了一座优雅的雕塑。“青春”,我猛然间想到了这个词。青春,我站起身来,把手按在希腊的苏尼特式鞍子上。我觉得自己有些想不通;我觉得青春在一刹那那么陌生地出现了,它使我猛烈感到直至此刻的我还是一个小孩子。小遐在我的眼睛里也变了:她好像早已成熟,她浑身的每一丝闪光每一分旋转都那么激动人心而含义深长。我痴痴地盯着她的舞蹈,我清晰地听着自己在苏醒,就像听着钟在咔咔有声地走着。小遐还在尽情尽意地跳着,痴呆的牧人们和知识青年们环坐着,脸上都浮着一模一样的微笑。马群渐渐地近了,已经听得见酷热的空气里传来的马倌的尖厉口哨声。蓝猫半仰在我家的木轮车上。这辆巨大沉重的勒勒车是松木打的,我听说不仅仅在阿勒坦·努特格,即使在远远近近的草原上,这样用纯松木打成的木轮车也只有我们家这一辆。蓝猫已经如醉如痴。我觉得自己的心里正涌进甜美的液浆。黄骠马希腊凝视着,它的眼眶里盛着一滴晶莹的褐色琥珀。小遐快乐地大笑起来,一面飞旋着她散开的袍角,一面挥着手臂逗着黄骠马希腊。黄骠马于是又弯下脖颈,使我心醉神迷地弯成一个吻着自己胸脯的优美姿态。牧人中间有人唱起歌来,悠扬起伏的曲调朝着天空激烈地冲撞。
六十口青石头砌的井里呵有一口红石头砌的清亮明净六百匹棕黄骠马的马群里呵有一匹白斑马模样好看牧人们纷纷粗声吆喊起来,队里最有名的几名套马好手已经纵马驰开。小遐已经忘记了今天打马鬃的劳动,她突然急速地旋转起来,我立即觉得头晕目眩。一条橘黄的绸腰带束住了她迷人的细腰,圆圆的蒙古袍在那腰带下面旋成一朵怒开的喇叭花。我和蓝猫默默地并肩靠着,我知道蓝猫也在完成着同样的蜕变。我的脸浴在草原的酷烫的风里,满眼满心都是这浩荡的绿色。小遐轻捷地在橘黄的花蕊上旋转,她的目光像流星一样在我面前一闪一灭。暴雨般密集的马蹄声轰地响起来。我吃惊地回过头来,只见全部阿勒坦·努特格的六群马都拥到了眼前。
也许这是一个仪式吧,我的心倏地亮了。
伟大的、壮丽的青春祭典呵!
几千只铁蹄把漫山遍野擂成了一片疯狂的惊涛怒浪。嘶声尖锐地扯裂开空气,天地之间,整个草原在一刹之间骤然紧张了。马群腾起的烟尘滚滚冒涌,围绕旋转着,随后又慢慢上升,在半面天空垂直地拉起了一道庞大的黄幕。小遐忘情地跳着,在奔驰的群马前面化成了一个魔性的美女。我家的松木大车突然震响了一声,坚硬的松木芯里传出一声奇异的松涛声。我惊愕地扯下了黄骠马希腊的皮笼头,盯着这辆与众不同的木轮车。蒙古包的哈纳墙在吱吱摇响,桶里的鲜奶子在剧烈地晃荡。上百匹长鬃飘飘的儿马骄傲地跳着咬着,横冲竖截,在疯魔的狂奔中抢掠陌生的、温顺的骒马。它们肩上几尺长的浓鬃时扬时倒,像一面面沉重翻卷的大旗。一岁的马驹子们惊吓得尖声嘶着,发急地往来驰突寻找母亲。它们像一些闪电般的精灵。有一匹小黑驹一直冲过舞蹈着的小遐身旁,把她的旋成一朵牵牛花的袍角冲得啪地一响。接着它又夺路冲出,突然拐了一个危险的弯子,随即消失在这淹没了山脊和山坡、淹没了蓝花和绿草的倾泻的洪流里。太阳在黄色的烟幕上方骄傲地照耀着,但八月如银的青绿草原却已黯淡。儿马、骒马、乘马、野性的三岁生个子马和秃尾巴的两岁马,还有那些驰突惊叫的纷失了母亲的当年驹子都拼出全力,奋勇驰奔,都敞开了控制的闸门,释放出了在强健的四肢和光洁的毛皮下束缚潜藏的野性和欲望。
小遐在忘我地纵情狂舞,用银铃般的一串串笑声逗弄着那些精灵般的小马驹。蓝猫已经撑竿上马,随着牧人们去追逐未剪长鬃的马匹。我收紧了缰绳,心头掠着一阵阵战栗和紧张。青春的祭典,我欢喜地念叨着,在小遐那姣好的身影和马群的壮观之间目难暇接。
六十口青石头砌的井……有一口红石头砌的清亮……我知道阿勒坦·努特格以马群著名。我知道阿勒坦·努特格穷得出名但有六群骏马。可是我还没有见过六群马的大合群。后来多少年里我再也没有见过六群马的大合群。小遐身边围着我们六群两千匹马群绕成的一个巨大圆阵。马群在踏着这个符咒般的圆疯狂奔驰。一个美丽的影子在圆阵中央欢乐地舞蹈着,她已经变成了这个符咒本身。蓝猫举着套马竿子追逐着,我看见他的鸭舌帽已经丢了。松木车一直剧烈地咔咔响着,像在警告,在呼唤,在预言未来。阿勒坦·努特格沸腾着,强悍的力量和惊人的勇敢朝四处八方迸射。
六百匹的……马群……呵有一匹白斑马……好看……在巨浪大潮的最前头,奔跑着一匹浑如烈火的儿马。它颈上飞舞起的长长红鬃平直地向后飘开着,和红色的长尾缠在了一起。我看见那赤红种马的脸上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情,那是一种九死不悔、气吞万里的悲壮。我后来才知道:它就是闻名九旗的著名儿马--星·忽伦。它像是正在英勇地驰去赴死,又像是奔向一种难以想象的辉煌。我凝视着它,突然间失去了语言的能力。好久一阵我哑了,我的心痉挛着,胸膛里疼痛难忍。我理解不了也控制不住正在我心田里诞生的疯狂和激动,我一点也没有想到这就是后日支撑我活着的我的生命。我万万没有想到,草原母亲原来就是以这样的方式,猝然在我二十岁的身心里埋进了一个幽灵。
我知道:我变成了一个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