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葵有两条又黑又浓的竖眉毛。披着一件灰色的海军“兵服”。你狂什么?有种把你爸爸的将校呢礼服披出来,我想着攥紧了拳头。李小葵半句蒙古话也学不会,而且怕狗。他给他们家嫂子借盐,临走他嫂子教给他盐的蒙话叫“达不苏”。他骑着马一边走一边背“达不苏,达不苏”。看见邻居家的包了,他还念着“达不苏,达不苏”。狗吼着跑来了,那家的狗凶得出名,李小葵傻了,狗一窜,照他的马尾巴就是一口。李小葵吓得撒了马缰绳,马惊了,一溜烟跑到了那家门口,猛地一站,李小葵摔了个嘴啃泥。那家的女人打开了狗,扶着李小葵进了包。问他来干什么,这黑竖眉的家伙呢,瞪着眼呆啦:狗一咬,把那个“达不苏”给吓丢了。
他恶狠狠地走过来,那件兵服狂狂地在他肩膀上晃。他在草地上一站,顺脚先踢开一块石头。接着又踢开一块石头。他皱着黑眉毛,一块块地踢着石头,肩膀故意挑得那件海军灰皮一甩一晃的。
“哥们儿,别戳着,”他朝我说,“先拾掇拾掇场子。地方干净好办事。”
“干吗?”我问。
“花了您。”他凶狠地站住了。
“你行吗?”我使出恶声说。
“呵,哥们儿还挺狂!”他怪叫道,“去,回北京问问去。后勤大院、二炮大院、装司大院,哥们儿在哪儿受过气?嘿,来这儿倒受你的气啦!”
“我气你什么了?”我实在想问个明白。
“你给我起外号,你叫我--达不苏。”
我忍不住扑哧笑了。还有一个外号呢,假李逵!李小葵,葵字不是逵,是个假李逵。知识青年们都说着念着呢。别看你爸爸是个将军,我听说他们家是个海军少将,我可不在乎你。
“怎么打法?”我问他。
“花了你,老子今天花了你!”他怒吼道。
“花吧,”我紧紧握好双拳,“过来,花吧。”
李小葵又砰地踢开一块石头。接着又找到一块石头,砰地把它狠狠地踢得老远,好像那石头是我的屁股似的。
“花呀!”我火了,我恨他这身海军服,“你倒是花呀,老子今天不打算吃晚饭啦。”
李小葵急了,两眼骨碌碌地转着,满地寻找可踢的石头。草地上干干净净的,墨绿的浓草像一块绒毯。李小葵狠狠地朝草丛一脚踢去,草丛刷地响了一声。他恨恨地站住了,叉起手,凶狠地对我说:
“我知道蓝猫是你丫挺的哥们儿。哼,我知道你他妈的有蓝猫。告诉你:咱们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你小子要是敢--要是敢再叫我外号--”
我打断他:“达不苏!怎么样?”
李小葵绝望地指着我:“你狂!你不要命啦你丫挺的!”
“假李逵!达不苏!”我随嘴乱叫起来。
他气得成了个黑脸。我看着他一甩那件灰军衣,朝着他的马跑去,一路哗哗地趟着已经快衰败的绿草地。他住在大车老板黑虎家里。黑虎是个又凶又难惹的牧民,和他正好一对。
我从他们的土监狱--其实是个游泳池的更衣房--里走了出来,太阳光晃得眼睛生疼。我心里觉得泄气。我捉摸着自己心里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泄气。那老头说那句话的时候我正签字填释放证呢,我没来得及想他那句话的意思。“监狱成了他妈的幼儿园啦,”他说,“你这小伙子可真行,活像上幼儿园那么神气。”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她在那根电线杆旁站着,一副傻乎乎的样儿。原来因为她我才这么心神不定,我琢磨着。我一直预感有个人会在这一天,会在这儿等着我出来。“活像上幼儿园”,这是什么意思呢?我心里不知为什么蒙着一层沉重的乌云。本来我该狂一点,我既然在里头手上卡着手铐的时候都那么狂,看见她在这儿等着我的时候我就该更狂一点。原来她来啦,我想,没想到她会在监狱外面等着我。我突然感到心底涌起一股热热的东西,我觉得有件什么事情--很重要。可是我高兴不起来。手腕上被铐烂了的血口隐隐发疼。我想揉揉手腕可是我意识到了什么以后没有揉。革命先烈--英雄志士在迈出监狱大门的时候,都是揉一揉铐坏的手腕,望一眼炫目的阳光的。何况她居然在这儿等着我。可是我一直不高兴。典狱长--我给公安部那个老头起外号叫典狱长--说的那句话很古怪,他说了那句话以后我的心头就罩上了一块沉沉的、铅一般的乌云。
“小毛!”我大声喊了一音。
她猛地一转身。我看见,那丫头的眼睛一点点地睁大了,睁圆了,睁得那么让人惊奇。她朝我跑过来。我站着继续看着她那双圆眼睛,我看见了从那双眼睛里突然涌出的泪水。
蓝猫走过来,递给我一张纸。我看着的时候心抽搐了。也许就在那个瞬间,我浑身哗啦啦地脱皮换壳,突然变了。蓝猫脸涨得通红,害羞地来回倒换着脚站着。我第一次看见凝了又晒干了的血是黄巴巴的。我心里嚷道怎么不是鲜红的反而是黄巴巴的呀,可是我的嘴唇只哆嗦了几下。蓝猫又掏了掏兜,(我们俩人就他才有刮脸刀),摸出一个薄刀片来。我闭了下眼睛没看他那脸络腮胡子。纸面上滴着蓝猫的真的血滴,它是鲜红鲜红的。我接过刀片,划了一下。我不觉得疼痛,甚至奇怪为什么只有一点麻嗖嗖的凉意。我大惊小怪地嚷起来:“哎,怎么这么凉……”我没嚷完就被蓝猫紧紧地搂住了。我噎了半句话,却呛出两眼泪水来。我心里有些烦,挺恨蓝猫的。本来么,插个队他妈的比当兵还难,一路扒车来草原就像一路当贼,当叛国犯。蓝猫又臭激动,我真讨厌他的臭激动,因为他我一下子就傻冒儿似的放了自己的血。而且他还那么把人一搂--弄得我呛出两滴泪花。我心里别扭,我恨这么个奔赴草原的开头。我们俩都沉默了,风静静地从镇外的草地上吹拂过来,我觉得这种草原之风是又旱又烫的。
我俩互相看了一眼,都挺害臊的。
血书上歪七扭八地写着我们俩的名字。干了以后变得黄蜡蜡的和没干透的淋漓鲜红粘在了一起,使那张纸皱卷了。
这件事我后来对谁也不说。我感到一种愤怒。不知道究竟是对那几个不要我们逼着我们贼一般扒车的招知青的家伙还是对蓝猫或者是对自己,反正我觉得有一股愤怒的怒火冲腾。再后来我干脆否认这件事的存在。再再后来我对蓝猫也否认这件事的存在。蓝猫也不说了。我们都干干净净地忘了那黄不溜秋和鲜红淋漓的血字,都缄口沉默永世不提忘光了它。
好在那让人害羞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蓝猫骑的马是一匹火炭般的红马。放羊的时候我俩经常在山上约齐,让两群羊在山脊两侧各吃一面坡,我们俩则绊了马,脱了靴子,晾开臭烘烘的裹脚布,躺在草丛里神吹海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