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三驾马车”正式形成。由于薛宝钗是亲戚,为了让她放心管事,王夫人特意做了一番交代。王夫人的话很长,但核心只有一句:“别弄出大事来才好。”实际上,这也是王夫人为“临时内阁”执政期间敲定的政治路线——无为而治。但是,事与愿违,以探春为实际核心的“临时内阁”,在王熙凤的支持下,掀起了一场堪比“布拉格之春”的意义深远的经济体制改革。一直到王熙凤初步病愈逐渐理政时,王夫人才发现很不对劲,随即借“绣春囊”之机复辟,又搞了一场清算这场改革的“大清洗”,这是后话。
结合先前分析的经济背景、政治背景和形成过程,我们可以将“临时内阁”的特征总结为“一大一小一性”。
“一大”——责任大。地主家没了余粮,王熙凤病重,王夫人先是活跃于“外交”活动,接着跟几大高层一起进宫“撞尸”。地震、海啸、核泄漏,全堆一起了。所以说,“临时内阁”的责任极为重大,其中又以经济问题最为突出和急迫。
“一小”——空间小。“临时内阁”有王夫人的直接领导,还有“挺床”的王熙凤长期执政积攒的余威,这是来自上面的压制。即便“内阁”不是临时的,下人们对新一代领导还有一个适应期。更何况是临时的,下人们的习惯、思维依旧停留在“王熙凤时代”,对这几个新面孔存在着各种各样的抵制情绪和等着看笑话的心理。上与下的压制,使得这个“临时内阁”施展的空间非常小。
“一性”——临时性。这个不用过多解释,从“高层”王夫人到吴新登媳妇这样的下人,一致地认为这个内阁是临时的。对此,李纨、探春、宝钗也有清醒的认识。
基于这三个特征,“临时内阁”特别是一心想有所作为的“核心”探春,困境是十分明显的:无论她是否想有所作为,首先必须解决经济危机的问题。她想有所作为,不仅没有足够的发挥空间,也没有足够长的时间。
实际上,我们分析了这么多,就是想说明:探春掀起的这场“布拉格之春”式的改革,是现实困境的切实需要,但不可避免地存在着操之过急、急功近利的先天缺陷。只有把握了这个特征,才能对这场改革发生的必然性、失败的必然性以及其深远的影响有一个深刻的认识。
2.改革是出路,还是死路
对于“三驾马车”的走马上任,思想上依旧处于“王熙凤时代”的下人们是什么反应呢?他们的第一个反应是“心中暗喜”,这很容易解释,李纨“素日原是个厚德多恩无罚的”,探春“不过是个未出闺阁的青年小姐,且素日也最平和恬淡”,宝钗更不用说了,亲戚能认真到哪去?因此,在下人看来,这新一代领导集体相对于阴险毒辣的王熙凤而言,实在是太好糊弄了!
但是,下人们没来得及高兴多久,便开始“暗中抱怨”了。李纨、宝钗在他们的意料之内,但探春却不是吃素的,虽然“言语沉静、性情和顺”,但“精细处不让凤姐”。下人们的看法立即发生了变化,认为“刚刚倒了一个‘巡海夜叉’,又添了三个‘镇山太岁’,越性连夜里偷着吃酒顽的工夫都没了”。下人们意识的变化,让我们可以从另一个角度看到“三驾马车”特别是探春的走马上任,确实给荣国府带来了一些新的气象。
应当说,以李纨为首的“临时内阁”,面对如此复杂的形势,显然是难以胜任的。但是,形势已经是火烧眉毛了,荣国府的经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她们必须采取必要的措施,使荣国府摆脱困境、突出重围。
从哪里入手呢?前面我们已经细数过贾府面临的重重危机,有经济上的,也有政治上的。对于探春而言,她没有足够的时间和能力解决政治方面的危机,只能着眼于经济方面的改革。经济方面的危机也有两方面,一是收入不断减少,从乌进孝的年例可以看得出来;一是支出无度的习惯有恶化的迹象,“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以探春为“核心”的“临时内阁”所能做的,恐怕就只有从过度支出的症结入手。
在这场声势浩大的经济改革之前,探春有两次牛刀小试,一是取消学费开支,二是废除脂粉买办。严格来说,取消学费开支不过是探春受了赵姨娘的气之后,树立自己权威的突然之举;废除脂粉买办才算得上是这次改革真正的试水。
探春对赵姨娘的余怒未消,平儿却带来了好消息——王熙凤对探春的“省俭之计”明确表示了支持态度,探春可以放开手脚干了!
因为探春是小姐出身,她最先想到的“省俭之计”当然是从她自己的经历开始的,那就是每月发放给小姐们的月例和所谓的“脂粉钱”,这属于典型的重复拨款。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经过平儿的点拨,我们都明白了。“脂粉钱”的初衷,“原为的是一时当家的奶奶、太太或不在家,或不得闲,姑娘们偶然一时可巧要几个钱使,省得找人去”。这算得上是一个“民心工程”,但在实际的操作中,由于分发到各房的脂粉品质低劣,无法使用,很多人就得用这笔钱托人买脂粉。这样的结果,就是“钱费两起,东西又白丢一半,通算起来反费了两折子”。因此,探春决定废除买办!有人会问了,小姐们没有可以用的脂粉怎么办?关于这一点,探春有自己的考虑,稍后再说。
那么,探春的这项减省开支的政策,会产生什么样的负面影响呢?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得把围绕着脂粉的“生物链”搞清楚。
第一,分发到各房的脂粉为什么品质低劣?很简单,采办者以次充好,中饱私囊。
第二,脂粉钱是否全部用在脂粉的购买上?不可能!买办者虽然不太可能以次充好,但会虚报价格,从中谋利。
这样一来,采办者与买办者之间就形成了一种“共赢”的寄生关系:采办者以次充好,给买办者提供了谋利的机会;买办者让小姐们买到份量不足、但质量可靠的脂粉,避免了采办者被告发。总之,采办者与买办者联合起来,对小姐们的月钱、脂粉钱进行瓜分。更严重的结果是,如果采办者、买办者是同一人,那就更是成了常青产业了。
搞清楚了这个“生物链”,我们就明白,探春的这项政策,得益的是荣国府和小姐们。对荣国府而言,节省了开支;对小姐们而言,也省掉了购买脂粉的折腾。但是,采办者、买办者这些既得利益集团却受到了沉痛打击。这帮掌握一点权力、为祸一方的“奴才”,对策永远比上层的政策多,就如同钢板弹簧,压得越重,弹得越高!
现在我们来全方位剖析贾府的这一次“布拉格之春”——“探春新政”。
第一,改革背景。关于这一点前面已经说了很多,这里不再重复。
第二,基本原则。前面说过,面对荣国府的若干危机,探春能够使上力的,只能是遏制过度支出。因此,这场改革的基本原则就是“内部挖潜、开源节流”。
第三,指导思想。在“三驾马车”中,探春是“核心”,而这场改革则是包括李纨、探春、宝钗、平儿等人在内的集体智慧的结晶。这场改革的指导思想就是宝钗提炼出来的:“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这一思想,用马克思在《资本论》里的话来说,就是“物的有用性使物成为使用价值”,“不论财富的社会的形式如何,使用价值总是构成财富的物质内容”。
第四,具体政策。探春产生内部挖潜的想法,主要源自于与赖家女儿的闲谈。原来,赖家有一个园子,经过一番经营,除了日常吃的鱼虾、蔬菜以外,“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剩”。探春认为,“赖家经验”完全可以复制到贾府的大观园里来,而大观园的占地面积、动植物数量都要比赖家园子更大、更多,收益当然也会相当可观。
因此,探春打算复制“赖家经验”,选择“本分老诚”的老妈子负责分片承包经营大观园。当然,这一政策的最终目的是开源节流,因此这种承包不是无偿的。承包者需要承担的义务包括:
①分别承担园内小姐们“有限的几宗事”,包括脂粉、香、纸、活物、粮食等,前面提到的脂粉的问题,就是在这里得到了彻底解决。
②上缴“调节基金”,用于补偿未获得承包权的下人们,从而缓和下人之间的矛盾。
③上缴“农业税”,以此解决大观园的日常开销,这是探春最初的想法。但是,前面我们提到过荣国府的财政制度,所有的现金收支都必须通过一个叫“官中”的金融机构。探春认为,这样一来,又要被那些人中饱私囊,与其自己劳神费力,把那些人喂个大饱,不如索性免税,让富于民。因此,这项义务并没有贯彻执行。
从这里可以看出,“承包责任制”实际上就是“探春新政”的核心所在。李纨总结这样的政策是“使之以权,动之以利”,短短八个字,高度概括了高效管理的精髓所在。
实事求是地说,探春主导的这场“布拉格之春”,给荣国府特别是大观园带来了新的气象。
第一,园子由各承包人分片经营后,省去了园林管理和维护的开支。
第二,由于有了经济驱动,提高了园林管理和维护的质量,有大事时,“也不用临时忙乱”,也省去了临时清理的开支。
第三,承包人分担了园内小姐的一些花费,省去了此类花销的开支。
第四,让利于民,增加了“就业岗位”,既调动了下人的积极性,也暂时缓和了下人之间的矛盾,有利于维护贾府的和谐稳定。
尽管“探春新政”有几大立竿见影的良好效果,但如前面所说,以探春为“核心”的“临时内阁”具有“一大一小一性”的特征,这个“临时内阁”采取的政策,本身就不可避免地具有局限性、短期性,落实起来也十分困难。同时,探春本身的管理经验还难以支撑贾府这个大家族的日常管理。因此,这场“布拉格之春”的弊端是不可避免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弊端对贾府而言也是致命的。
第一,园子的承包没有现金交易,对“官中”而言,只是减少了支出,并没有增加收入。
在资本运营中,增加一定值的现金入流量和减少同等值的现金出流量,对现金总量的影响是等效的,但所产生的经济效应却截然不同。特别是在缺乏合理的预算和有效的监督下,一部分原定支出减少后,其他支出会不自觉地进行扩张。从宏观上来看,这部分减少的支出,通常被其他支出挤占,甚至可能被人中饱私囊。
由于各项支出的独立性、阶段性和盲目性,在缺乏统筹、监督的情况下,各项支出累积下来的扩张量会逐渐超过节省量,收支不平衡的情况反而会加剧,产生“越省钱越亏损”的恶性循环。因此,“探春新政”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贾府财源几近枯竭的经济形势,反而会使得这种萎缩逐渐加剧。
第二,这场改革必然会使既得利益集团受到打击,这一点从脂粉钱的分析中已经作了说明,同时也可以从王熙凤与平儿的私密对话中得到证实。
然而,既得利益集团在贾府的地位不容小觑,他们各自联络有亲,在自身经济利益受到损害的情况下,很容易形成一股强大的逆流,阻碍、干扰贾府的正常运转,为贾府的彻底崩盘埋下祸根。关于这一点,王熙凤在第六十四回就跟宝玉说起过:“每日不是打架,就拌嘴,连赌博偷盗之事,已出来了两三件了。”为什么会出现“赌博偷盗”呢?当然是财路断了嘛,不赌不偷不盗,还让人活不?
第三,承包制缺乏淘汰机制和期限。
由于个人对“国有资产”具有无限期的“使用权”,必然会导致“私有化”的倾向,“使用权”在个人的理念上和实践上逐步演变为“占有权”,但是,能够分得一杯羹的人毕竟是少数。这样一来,下人们开始分化,承包者视承包物为己有,非承包者则虎视眈眈,从而进一步激化了下层矛盾。这些矛盾随着十二官遣散到各房而被点燃,三闹怡红院(第五十七回、第五十九回、第六十回)、柳条风波(第五十九回)、厨房风波(第六十一回)等等,都是这种矛盾的集中体现,也最终导致了王夫人的复辟,从而引发了以“抄检大观园”为代表的“大清洗”运动。
从“探春新政”的整个体系来看,我们可以对目前的贾府总结出两句话:不改革是等死,改革是找死!
从整个情节来看,探春主导的“布拉格之春”,不仅没有挽救贾府衰败的进程,反而加速了这一进程。当然,这个责任不应当由探春来负。她有美好的初衷、有执着的梦想,但贾府这个摊子在贾赦、贾政、贾琏、王熙凤等人的胡作非为下,已经烂得无法收拾。
此时我们还有一个疑问:“布拉格之春”是什么时候结束的?这个问题得分两层来说,首先是“三驾马车”执政生涯的基本结束。
按王夫人最初的想法,李纨、探春、宝钗组成“临时内阁”,其合法的有效期是王熙凤病重期间。也就是说,一旦王熙凤病情好转,“临时内阁”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那么,王熙凤是什么时候病愈的呢?第五十五回就已经说过,王熙凤“一直服药调养,到八九月间才渐渐的起复过来,下红也渐渐止了”。第六十三回,贾敬殡天,尤氏请假回来“理亲丧”,王熙凤偶尔也“扎挣过来,相帮尤氏料理料理”。这说明,王熙凤的病情已经开始有所好转。到了第六十四回,宝玉到王熙凤房中时,看到了一幕久违的场景:“正有许多执事婆娘们因回事毕,纷纷散出”。这更加明显地说明,王熙凤虽然还是“三日好两日不好的”,但基本上脱离了疾病的阴影,开始恢复工作,继续执掌贾府的正常运转。
也就是说,“临时内阁”的执政生涯从第五十五回开始,到第六十四回基本结束,接下来就该是王熙凤整治尤二姐的精彩表演了。
再来看第二层,“临时内阁”基本解散,但探春还在帮着病情时好时坏的王熙凤打理事务,“探春新政”期间实施的政策并没有终止,“走资派还在走”,“布拉格之春”还在散发着芬芳。出现这样的情况,并不能简单地用时代的惯性来解释。探春领导的改革只有短短几个月时间,还不具备产生足够惯性的条件。“布拉格之春”得以继续的主要原因,一是王熙凤一开始就明确表示了对这场改革的支持;二是王熙凤很快就忙于收拾尤二姐,还没有精力来考虑这场改革的走向问题。
那么,“布拉格之春”到底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呢?尽管没有明确地说明,但我们可以将“抄检大观园”看作是这场改革的终止符。贾府的“布拉格之春”,以王夫人的复辟和“大清洗”宣告终结!
这里要说到一个细节,在整个“抄检大观园”的过程中,谁的反应最大?不是率性而为的直接当事人司棋,也不是“心比天高”的直接受害者晴雯,而是并没有受到多少冲击、反而得到王熙凤刻意保护的探春。当着王熙凤的面,她说了很长一段话:
“你们别忙,往后自然连你们一齐抄的日子还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家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我们可以把探春的这番话看成“愤青”,当然也可以看作她洞悉了贾府的悲惨命运。但是,如果我们结合“布拉格之春”的失败,就可以体味到此时探春心中的灰心丧气。事非经过不知难,经历了“布拉格之春”从最初的假成功到最后的真失败,这冰火两重天,也足以让探春哀莫大于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