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心地善良的刘姥姥答应了王熙凤临终前的请求。刘姥姥最终没有辜负王熙凤的重托,从“狠舅奸兄”的手中救出了巧姐。对巧姐而言,虽然失去了世家千金优越的生活条件,但毕竟还是逃过了贾府衰败的劫难,过上了平淡安宁的生活,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巧姐的善终,也是作恶多端的王熙凤偶然的善举所积下的阴功。
在八十回以后,王熙凤经历的三个情节,前面已经说过了。那么,王熙凤的最终结局是什么呢?按照“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总格局,王熙凤当然是随着贾府的衰败短命而亡,具体的细节是什么呢?很遗憾,在前八十回里只有“哭向金陵事更哀”一句,但我们还是能够找出一些蛛丝马迹做出推断:
王熙凤的第一种死法——病亡狱中。
从第五十五回元宵节后不久开始,处心积虑的王熙凤病来如山倒,得了“下红之症”,一直到八九月间才渐渐好转。但是,在八月忙完贾母的寿宴后,王熙凤再次病倒,这一次是更加严重的“血山崩”。在前八十回,我们没有看到王熙凤的病症有明显的好转,或许会有一些缓和的迹象,但紧接着的休妻之辱、变身苦力、劳狱之灾,种种劫难令王熙凤病弱的身体难以支撑,新病旧病如火山一般喷发出来。
实际上,从《红楼梦》故事一开始,王熙凤的病就一直静静地潜伏着。我们来看几处脂评:
①在第十四回,写到凤姐“赶乱完了,天已四更将尽,纵睡下,又走了困”,脂评写道:“此为病源伏线,后文方不突然。”
②在第十九回,写到凤姐“本性要强,不肯落人褒贬,只扎挣着与无事的人一样”,脂评写道:“伏下病源。”
③在第四十四回,写到凤姐受了贾琏的气,“哭的眼睛肿着,也不施脂粉,黄黄脸儿,比往常更觉可怜可爱”,脂评写道:“此一句便伏下病根了。”
接着在第五十五回、第七十二回又两次说到王熙凤的重症。可以说,重病,始终围绕在王熙凤的周围。那么,王熙凤因病而亡,绝望地在狱中断了最后一口气,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了。至于说她“哭向金陵”,应该是她临终前的思乡之情。
王熙凤还有第二种死法——跳水自尽。
有人会问了,王熙凤不是被关进大狱了吗?怎么还有机会遛出去跳水呢?放风也不能放这么远啊!别忘了,贾家除了在京城有家产以外,南京也有老家当。第四十六回就提到鸳鸯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第七十四回又写到一些下人“皆在南方各有执事”。对朝廷而言,抄家要彻底,就得下江南。
那么,奉旨抄家的朝廷命官下江南,干嘛要带着王熙凤呢?实际上,这跟把王熙凤扔在荣国府“扫雪”是一个道理——只有她最清楚贾府的家产状况。
坐在驶向金陵的船上,王熙凤万念俱灰。唯一的女儿巧姐已经托付给了刘姥姥,无论结果如何,她已经无力过问。面对贾府天翻地覆的惨景,王熙凤决意就此了断。于是,她趁看守不备,跳下河去。那个毒辣、阴险、欢快的王熙凤,就这样终结了自己悲惨的一生。王熙凤没有死在金陵,而是“哭向金陵”,或许也算得上是“不肯过江东”的屈辱心理吧。
王熙凤的这种死法听起来臆造的成分很多,但却在前八十回正文里有一个模糊的印证。在第五十一回,薛宝琴作了十首怀古诗,一般认为这十首诗暗示了十个人的命运。第一首诗是“赤壁怀古”:
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载空舟。
喧阗一炬悲风冷,无限英魂在内游。
在第五回“聪明累”的曲目中,有“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一场欢喜忽悲辛”等句,与这首诗中的“徒留名姓”、“喧阗一炬悲风冷”有些对应关系。据此来看,这首诗应该就是暗示王熙凤的命运。这样一来,诗中“水不流”、“载空舟”、“在内游”,也就印证了王熙凤跳水自尽的推测。
遗憾的是,王熙凤到底是怎么死的,两种推测都各有依据,令人莫衷一是。因为看不到曹雪芹的原稿,我们只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在前八十回,秦可卿、尤三姐、尤二姐死后都“归至警幻案下”,作为十二钗正册之一的王熙凤当然也要走这道手续。对于这个细节,脂评倒是给出了明确的提示。
在第二十五回,癞头和尚、跛足道人一同来搭救王熙凤、贾宝玉,脂评强调:“僧因凤姐,道因宝玉,一丝不乱。”怎么个“僧因凤姐”法呢?应该说的就是王熙凤死后,癞头和尚再次出现,带着王熙凤“归至警幻案下”,完成最后的“销号”手续。
二、才自精明志自高——贾府的“布拉格之春”
好个三姑娘,我说他不错,只可惜他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里。
——王熙凤(第五十五回)
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
——探春(第五十五回)
1.地主家也没有余粮
继王熙凤之后,在王夫人的授意下,李纨、探春、宝钗组成了“三驾马车”,成为荣国府新一代的领导集体。在这个以探春为“核心”的“临时内阁”领导下,贾府迎来了一场“布拉格之春”般的大变革——“探春新政”。
先解释一下“布拉格之春”。
1956年,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上作了全盘否定斯大林的“秘密报告”,这股强大的波澜使各社会主义国家受到前所未有的震动,其中就包括东欧小国捷克斯洛伐克。特别是进入20世纪60年代以后,在捷克斯洛伐克国内,大清洗的善后困难、经济增长缓慢、斯洛伐克的独立倾向等问题层出不穷,诺沃托尼的领导地位遭到质疑。1968年1月5日,杜布切克在捷共中央委员会全会上取代了诺沃托尼。同年4月,新一代领导人开始对苏联推行的“斯大林模式”和“勃列日涅夫主义”提出了质疑,并结合本国的实际,掀起了一场旨在建设“带有人性面孔的社会主义”的体制改革,史称“布拉格之春”。
对于捷克斯洛伐克这场颇具“离心倾向”的改革,苏联采取了“零容忍”的态度。从杜布切克执掌捷共中央开始,以苏联为首的华约各国就采取各种手段向捷克斯洛伐克施压,企图阻挠改革的正常进行,但杜布切克领导下的捷共却不为之所动。1968年8月,忍无可忍的苏联武装镇压了这场革命,使这场改革悲惨夭折。
我们把“探春新政”比作荣国府的“布拉格之春”,说明两者之间多少存在着一些对应关系。当然,曹雪芹不可能预见到两百多年后发生在东欧的这场变革。这或许是历史的巧合,也算得上是社会规律性的一种体现吧。那么,到底有什么样的相似之处呢?
第一,背景相似。任何一场改革,都源于现实遭遇的问题。“布拉格之春”的主要问题存在于政治和经济两个方面,核心是受到了体制的束缚。探春眼前的荣国府,正是受到富贵之家几代人积累下来的习惯力量的束缚。
第二,结果相似。“布拉格之春”在苏联的铁蹄下夭折,而“探春新政”也在王夫人的复辟下无果而终。
第三,成效相似。两场结果相似的改革,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也让人对改革充满无限的期待。但是,两场改革的出发点虽然都是着力解决现实中的问题,但在具体执行过程中,不仅没有达到这个目的,反而使各种矛盾向着深度发展。
关于“探春新政”的具体过程和最终的结果,我们将一一展开,现在先说这场改革的背景。
先是经济上的背景。
刚才说,此时的贾府受到几代人积累下来的习惯力量的束缚,是什么样的习惯呢?俗话说:“富不过三代。”根源都在于这个习惯——不思进取,挥霍无度。
从宁、荣二公算起,到贾琏这里已经是第四代了。我们看到,在王熙凤同志的“英明”领导下,荣国府上下将这种不思进取、挥霍无度的习惯发挥到了前所未有的境地。
对于贾府的景况,在第二回冷子兴是这样评价的:
“如今虽说不及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物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
这股强大的习惯力量,再加上元春省亲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推动着贾府在挥霍的轨道上飞驰而行。在第十三回,秦可卿曾经提醒王熙凤:“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如果此时不采取预防措施,贾府这“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必然将面临“树倒猢狲散”的悲惨境地。但是,因协理宁国府而光彩无限的王熙凤并没有当回事,更何况“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此时的贾府已经刹不住车了!
贾府面临经济危机,不仅是因为不思进取、挥霍无度的习惯力量,最直接的原因则在于农村自然经济的濒临破产。农村经济的破产,跟贾府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别忘了,贾、王、史、薛是封建社会的贵族阶层,本质上就是大地主。贾府的收入来源,首先是贾赦、贾政、贾珍等有职位人等的俸禄和赏赐,这些俸禄和赏赐都是朝廷通过搜刮民脂民膏发放的。其次,贾府还有合法的“封地”。这些“封地”里,农业税分为两种,一是由朝廷收取的“国税”,一是贾府负责收取的“地税”。相对于朝廷俸禄和赏赐而言,“地税”数目巨大,是贾府最重要的经济来源。当然,贾府还有利用自己的地位和权力攫取的非法收入,比如王熙凤私自收下的三千两、石呆子的扇子等等。但是,所有这些资产,其根源都在于农业和手工业的税赋。因此,农村自然经济的波动,必然影响到贾府这样的大地主的经济状况。随着农村经济的衰退,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
那么,我们从哪里能够看出农村自然经济的濒临破产呢?在第五十三回,贾府的封地之一——“黑山村”的乌进孝前来交租。贾珍对这次交租很不满意,首先是比往年来得稍晚了一些。贾珍先是数落道:
“这个老砍头的今儿才来。”
对于这一点,乌进孝作了解释:
“今年雪大,外头都是四五尺深的雪,前日忽然一暖一化,路上竟难走的狠,耽搁了几日。”
接着,贾珍又对乌进孝的租子表示了极度不满。对此,乌进孝进一步解释道:
“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起,接接连连直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日。九月里一场碗大的雹子,方近一千三百里地,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所以才这样。”
从乌进孝的两段话可以看出,皇家、地主的搜刮,再加上自然灾害的侵袭,使农村经济受到了沉重打击。受到波及的绝不仅仅是宁国府,乌进孝说荣国府“也是有饥荒打”。
与农村经济衰退相反的是,贾府的开销日益增加。贾珍对乌进孝说:
“我这边都可,已没有什么外项大事,不过是一年的费用费些,我受些委屈就省些。再者年例送人请人,我把脸皮子厚些儿,就可以省下些,也就完了。比不得那府里,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的事,一定不可移,是要花的,却又不添些银子产业。这一二年倒赔了许多,不和你们要,找谁去?”
一旁的贾蓉还特意强调:
“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两年再一回省亲,只怕就净穷了。”
在贾珍看来,贾府已经到了“黄柏木作磬搥子,外头体面里面苦”的境地。据贾蓉打听到的,王熙凤还“和鸳鸯悄悄商议,要偷出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可见,贾府的经济状况显然已到了“坐吃山空”的地步了!
毋庸置疑,以探春为实际核心的新一代领导集体,首先要面对的就是经济状况恶化这个难题。
再说政治上的背景。
无论是从时代和斗争的观点来看,还是从整个故事情节的角度来看,第五十五回都是后半部《红楼梦》的起点,非常值得我们关注。这一回对后半部《红楼梦》提纲挈领的作用,主要体现在两个“突发事件”上。
从这一回开始,贾府的日常运转有一个大背景——老太妃亡故。很奇怪的是,也不知道高鹗是怎么想的,他在程本中把这个大前提给删掉了。脂本《红楼梦》在第五十五回开篇是这样说明的:
且说元宵已过,只因当今以孝治天下,目下宫中有一位太妃欠安,故各嫔妃皆为之减膳谢妆,不独不能省亲,亦且将宴乐俱免,故荣府今岁元宵亦无灯谜之集。
当然,此时老太妃还没有死,但也离升天不远了。那么,这个“突发事件”有什么意义呢?
第一,去年元春在元宵省亲,今年元宵是否会循旧例呢?这里作了说明,因为老太妃欠安,元春今年没有得以省亲。脂评常说曹雪芹写《红楼梦》是“一丝不乱”,往往就在这些细节里。
第二,它将给贾府造成了一次巨大的权力真空。这一点此时没有表现出来,但到第五十八回则明确写道:
谁知上回所表的那位老太妃已薨,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贾母、邢、王、尤、许婆媳祖孙等皆每日入朝随祭,至未正以后方回。
也就是说,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贾府“高层”全都出了公差。这样一来,下人们就开始肆无忌惮了,各种矛盾逐渐显现出来。
有人会说了,没看到王熙凤去啊,不是有她坐镇吗?这就得说到第五十五回的第二个“突发事件”——王熙凤病重,这也是以探春为核心的“三驾马车”得以上台的最直接原因。
§§§第五十五回开篇是这样描述的:
刚将年事忙过,凤姐儿便小月了,在家一月,不能理事,天天两三个太医用药。凤姐自恃强壮,虽不出门,然筹画计算,想起什么事来,便命平儿去回王夫人。任人谏劝,他只不听。王夫人便觉失了膀背,一人能有许多的精神?凡有了大事,自己主张,将家中琐碎之事,一应都暂令李纨协理。
这段话告诉我们什么信息呢?
第一,王熙凤病重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一点非常重要。也就是说,王熙凤病重,是包括贾母、王夫人等“高层”最不愿意看到的现实。这与后来王夫人出面压制王熙凤、成功复辟是完全不同的。
第二,王熙凤病重后,荣国府名义上还是由王夫人管理,她负责统领全局,“凡有了大事,自己主张”,同时主要负责“外交”工作。说来也巧,近日“外交”事件此起彼伏,“连日有王公侯伯世袭官员十几处,皆系荣宁非亲即友或世交之家,或有升迁,或有点降,或有婚丧红白等事”。王夫人“贺吊迎送、应酬不暇”,被整得七荤八素。
第三,正因为“外交”事务繁杂,王夫人需要在内政方面找个帮手,第一人选便是作为荣国府长房长媳的李纨。在王夫人的统一领导下,李纨相当于“内阁总理”。最关键的是,“暂令”两个字表明,李纨领导的这个“内阁”是个“临时内阁”。
这两个“突发事件”,实际上就构成了“探春新政”总的政治背景,总结起来就是赵姨娘在第六十回说的:“撞尸的撞尸去了,挺床的便挺床。”
我们再来看“三驾马车”是如何构成的。
李纨这个“临时内阁总理”刚才已经说到了,但她“尚德不尚才”,王夫人认为她这样的性格“未免纵了下人”。因此,“王夫人便命探春合同李纨裁处”。这样一来,“临时内阁第一副总理”探春便走马上任。
按王夫人最初的打算,“临时内阁”执政的时间应该不会很长,“过了一月,凤姐降息好了,仍交与他”。但是,一个月之后,王夫人认为应当病愈的王熙凤病得却越发严重。王夫人郁闷了,荣国府上下这么多人,光靠李纨、探春两个,实在是难以支撑。但是,荣国府里确实没有合适的人选了,王夫人决定把薛宝钗请来加入“临时内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