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士隐家的一段小荣枯,可以看作是《红楼梦》的“楔子”,而其中的主角英莲,则算得上是一个提纲挈领的女子。在所有的“金陵十二钗”中,香菱是第一个出场的人物,命运的波折,也让她成为“薄命司”女子的开路先锋。
香菱原来不叫香菱,她是甄士隐的女儿,一般认为是“英莲”,取“应怜”的谐音。香菱后来也不叫香菱,而被夏金桂改成了“秋菱”。香菱的两次改名,也成为她人生命运的两大转折点,这在《红楼梦》中是绝无仅有的。不仅如此,我们还可以通过香菱命运波折的过程,体会到“薄命司”女子的共同悲剧。因此,在庚辰本和己卯本中,香菱以前不是“英莲”,而写作“英菊”,如果取“照应全局”的谐音,似乎也说得过去。
尽管香菱屈居“金陵十二钗”副册,但她的身份与迎春、探春、惜春、黛玉、宝钗等正册中人本无差别,对于这一点,脂砚斋反复地向我们强调。
第一回写到甄士隐的嫡妻即香菱的生母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时,脂砚斋便作批提醒:“八字正是写日后之香菱,见其根源不凡。”接着又写到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脂砚斋再次评道:“总写香菱根基原与正十二钗无异。”
更有甚者,当一僧一道说香菱“有命无运、累及爹娘”时,脂砚斋如同打了鸡血一般,拍案而起,奋笔疾书,作了两条“惊天动地”的批语:
“八个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词客骚人?今又被作者将此一把眼泪洒与闺阁之中,见得裙钗尚遭逢此数,况天下之男子乎!”
“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贤之恨及今不尽,况今之草芥乎!”
鲁迅先生评价《史记》是“无韵之离骚”,李卓吾评《水浒传》是“发愤之所作”。实际上,《红楼梦》也是曹雪芹、脂砚斋、畸笏叟等一批“落魄文人”的忧愤之作,他们将自己“时运不济”的遭遇融入到了小说的人物创作中。我们可以理解,当脂砚斋看到这刻骨铭心的八个大字时,内心的波澜必然是此起彼伏,怎么能不拍案而起!
香菱“根基原与正十二钗无异”,并不是脂砚斋一个人的理解,其实曹雪芹也是这样的写作思路。
第七回,周瑞媳妇与金钏说起香菱时,感叹道:“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通过周瑞媳妇的评价,让我们将香菱与秦可卿联系了起来。
第十六回,王熙凤跟贾琏谈论起香菱时,评价道:“其为人行事却又比别的女孩儿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脂砚斋再一次冒出来评道:“何曾不是主子姑娘?盖卿不知来历也。作者必用阿凤一赞,方知莲卿尊重不虚。”
曹雪芹对香菱这个人物的定位,脂砚斋应该是比较清楚的。因此,在第四十八回香菱入园时,脂砚斋对香菱有一段恰似总结的批语:
“细想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所惜者青年罹祸,命运乖蹇,至为侧室,且虽曾读书,不能与林、湘辈并驰于海棠之社耳。”
正因为香菱有“主子姑娘”的根基,却没有“主子姑娘”的命运,“命运乖蹇,至为侧室”,最终还惨死于夏金桂的毒手。香菱的悲惨遭遇,令人不禁感叹命运的无情,深刻体会“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薄命司”悲剧。正如脂砚斋所说,多少英雄、多少忠臣孝子、多少仁人志士、多少词客骚人,不也是这样的命运吗?
在第四回,小沙弥向贾雨村“汇报了”薛蟠行凶的整个案情,其中就包括英莲的下落。原来,时年五岁的英莲在元宵夜被人贩子拐走,“养在一个僻静之处”,如今已有十二三岁,人贩子“度其容貌,带至他乡转卖”。尽管小沙弥“哄之再四”,英莲只是说“我原不记得小时之事”。在第七回,周瑞媳妇问起香菱的父母和她的年龄,而香菱均摇头说:“不记得了。”那么,英莲是真的不记得了吗?还是回到第四回,有一个细节露出了端倪。从小沙弥的口中得知,英莲知道自己将被卖给冯公子时,冷不丁冒出了一句:“我今日罪孽可满了!”从这一句感叹来看,英莲极有可能是模糊记得自己曾经的遭遇的。
英莲没有等到冯公子的明媒正娶,“呆霸王”薛蟠便横插一杠、仗势欺人,指使家奴打死了冯渊。在贾雨村的暗中协助下,薛蟠带着英莲如无事人一般奔京城而去。
接下来的事情,我们是通过第十六回王熙凤跟贾琏的对话中了解到的。薛蟠抢得英莲后,却因薛姨妈的阻挠没有得逞,因此“和姨妈打了多少饥荒”。爱子心切的薛姨妈只得应允,“明堂正道的与他作了妾”。
从第七十九回香菱与夏金桂的对话中可以知道,“香菱”这个名字是宝钗起的。从“英莲”改成“香菱”,这个女子的命运因此而改变。虽说做不成“主子姑娘”,但深得薛姨妈、薛宝钗的爱怜,甚至还能有住进大观园,在安逸的环境中“苦吟诗”的愉快经历。
现实往往就是如此无情,香菱的愉悦时光如流星一般,稍纵即逝。夏金桂的到来,彻底打破了薛家的平静,香菱的命运也因此而改变。在高鹗的续写中,夏金桂的毒计和宝蟾的恶作剧撞车,导致夏金桂自食其果,一命呜呼。香菱得以扶正,最终难产而死。
应该说,高鹗伪续的这个结局,或许照顾了读者的感情,但却与《红楼梦》的中心思想背道而驰。如果香菱是如此“善终”的结局,怎么能够引领“薄命司”的女子,又怎么能让脂砚斋奋笔疾书呢?
实际上,香菱究竟是什么样的结局,第五回已经暗示得很清楚了。香菱的画页上是在桂花下面“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判词中写道:“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前一句是“拆字法”,有人说是林黛玉的“林”字,那不是瞎扯吗?明明说了是“孤木”,怎么变成“双木成林”了呢?所谓“两地”就是两个“土”字,加个“孤木”,也就是“桂”字,与画页中的桂花相对应,暗喻的是夏金桂。后一句则说得很明白了,“香魂返故乡”,也就是香菱被夏金桂所害,魂归故里,登上离恨天。那么,夏金桂是如何将香菱致死的呢?《红楼梦》原稿在最精彩的阶段便戛然而止,这也给高鹗的伪续提供了机会,我们还得从头说起,还原香菱亡故的真相。
得知薛家与“桂花夏家”联姻的消息,天真的香菱充满了美好的幻想和期待。第七十九回,香菱对宝玉说起这桩婚事,感慨道:“我也巴不得早些过来,又添一个作诗的人了。”香菱天真地以为,夏金桂这个富家千金,品性应与宝钗、黛玉、湘云等人别无二致,大观园里又多了一个吟诗作对的文雅女子了。
那么,夏金桂到底是什么人呢?第七十九回写得很清楚,由于夏家只有这样一个孤女,从小“娇养溺爱,不啻珍宝”,最终养成了一个“盗跖的性气”。用现代的语言来说,就是“独生子女综合症”晚期,主要症状是飞扬跋扈、唯我独尊、为所欲为。
果然,夏金桂一入门,就认定薛蟠“气质刚硬、举止骄奢,若不趁热灶一气炮制,将来必不能自竖旗帜矣”。对于薛蟠这个“才貌俱全”的侍妾香菱,她更是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惟欲除之而后快。
为了镇住薛蟠、灭掉香菱,夏金桂开始步步紧逼。她的第一步是改名,改谁的名呢?不是改香菱的名,而是先改自己的名。她认为,“金桂”这个名字与她所向往的地位不符。平日在家,她就严厉地要求下人“避讳”,谁无意说出“金”或者“桂”,“定要苦大重罚”。但是,这两个字太常见了,被打怕了的夏家下人或许还能遵守,但薛家就不一样了。因此,她首先得为自己改名,就依着桂花“广寒婵娥”之说,改成了“婵娥花”,以此在薛家树立自己的绝对权威。
夏金桂的第二步,是逐步控制薛蟠。“呆霸王”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得新厌旧”和“有酒胆无饭力”,得了夏金桂这么个“宝贝”,他当然是事事谦让。这样一来,就给夏金桂提供了绝好的机会,“薛蟠的气概渐次低矮了下去”。两个月后的一次吵闹,夏金桂借机装病,引得不明真相的薛姨妈以为不争气的儿子旧病复发,将薛蟠一顿臭骂,骂得薛蟠“后悔不迭”,反来安慰金桂。经过这次“小试牛刀”,夏金桂腰杆子更硬了,“渐渐的持戈试马起来”。
夏金桂的第三步,是“倚娇诈媚”,将自己的控制权逐步扩展到薛姨妈和薛宝钗。或许薛姨妈还蒙在鼓里,让夏金桂暂时得逞。但在薛宝钗这里,夏金桂碰了一个硬钉子。对于夏金桂进门以后的所作所为,心资聪慧的薛宝钗始终在冷静观察、沉着应对,“久察其不轨之心”,因此对夏金桂的进攻往往能“暗以言语弹压其心”。经过几次交锋,夏金桂明白这是个硬茬,“不可犯”,“只得曲意俯就”。的确,相对于薛宝钗而言,夏金桂在家族斗争中还是显得稚嫩许多。
薛宝钗的强硬,并不能阻止夏金桂的野心。毕竟这个小姑子将来是要嫁人的,是否能够控制宝钗,对一心想控制整个薛家的夏金桂而言,并没有多大的影响,夏金桂依旧在进行着自己的计划。薛蟠已经搞定,接下来就轮到香菱了。一场灾难,就这样扑向了浑然不觉的香菱。
夏金桂整治香菱的整个过程让我们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就是王熙凤整治尤二姐过程的翻版。同样是借刀杀人,王熙凤借的是贾赦赏赐给贾琏的小妾秋桐,而夏金桂借的不仅有自己的丫头宝蟾,还有那个“呆霸王”薛蟠。不过,王熙凤整治尤二姐,毕竟是贾琏偷娶有错在先,而夏金桂整治香菱是自己的野心所致,香菱本身没什么错,夏金桂必须找点茬。
夏金桂为了找香菱的茬,便主动与她闲聊,问及香菱的家乡父母。即便香菱不是真的忘了,也已经习惯说自己忘了。夏金桂觉得她是“有意欺瞒”,便有些不高兴,又问她这名谁给起的。得知是宝钗起的,香菱又在她面前将宝钗夸赞一番,击中了夏金桂的软肋。夏金桂“将脖项一扭,嘴唇一咧,鼻孔里哼了两声,拍着手冷笑”,说这名“不通之极”。在夏金桂的有意诱导下,香菱无意中说出了“桂花”两个字,被旁边的丫头宝蟾指着脸骂了一通。夏金桂此时倒挺大度,没有深究,而是将她的名改成了“秋菱”。这样一来,夏金桂便在香菱面前树立了绝对的威严。
喜新厌旧的薛蟠失去了对夏金桂的新鲜感,转而将目光投向了她的陪嫁丫头宝蟾,宝蟾也不傻,巴不得顺着薛蟠的梯子爬上去,只是碍于夏金桂的威严,不敢造次。这层关系,倒是给夏金桂提供了一个整治香菱的绝好机会。
夏金桂故意给薛蟠、宝蟾留了苟合的空当,又让丫头小舍儿安排不明真相的香菱去搅局。薛蟠与宝蟾私会,被香菱撞了个满怀,薛蟠未曾得手。恼羞成怒的“呆霸王”将香菱臭骂了一通,晚间又借着酒劲将香菱“踢打了两下”。这是香菱被薛蟠强抢入薛家以来挨的第一顿打,此时她也只能“自悲自怨,各自走开”。
让香菱挨打并不是夏金桂的最终目的,她假意做好人,让薛蟠、宝蟾在香菱房中“成亲”,将香菱拉到自己房中侍候,百般折磨。接下来,夏金桂想出了更毒的一招——巫蛊栽赃。她自导自演了一出苦肉计,诱导着薛蟠将怀疑的目光指向香菱。面对着夏金桂的一哭二闹三上吊,被激怒的薛蟠“顺手抓起一根门闩来”,照着香菱“劈头劈面打起来”。
挨了这次打,薄命的香菱被薛姨妈、宝钗带走。她心灰意冷,“把前面路径竟一心断绝”,终日“对月伤悲,挑灯自叹”,渐渐酿成“干血之症”,命垂一线。
此后的情节,《红楼梦》原稿不幸遗失。不过,有了前面迎春亡故时间的分析经验,确定香菱的亡故时间似乎也不是太难。在保存了第八十回的脂本中,庚辰本、己卯本没有回目,戚序本、蒙府本作“懦弱迎春肠回九曲姣怯香菱病入膏肓”,卞藏本作“懦迎春肠回九曲娇香菱病入膏肓”。从这里可以看出,迎春、香菱亡故的步伐基本上趋于一致。既然迎春死于第八十一回回到孙家之后,香菱也应该就在这一回病重而亡。
从第一回到第八十一回,作为“金陵十二钗”的开路先锋,香菱经历了一番“九九归一”的曲折历程。她的天真无邪,她的命运乖蹇,总令人如脂砚斋那般仰天长叹,心中的波澜久久难以平静。
4.我欲绝风尘,回首路难寻(尤三姐)
在整部《红楼梦》中,被误读得最厉害的人物当属尤三姐,并不是因为人们不理解这个人物,而是受到了高鹗的蒙蔽。高鹗对《红楼梦》的损害,并不仅仅是伪续了后四十回,如果光是如此倒还不算什么,最关键的是,高鹗还大笔一挥,把《红楼梦》原稿的前八十回改得一塌糊涂。当然,这里面有好的改动,为原稿剔除了许多瑕疵,比如元春与宝玉的年龄差异等等。但是,高鹗的改动大部分是为了迎合他本人对《红楼梦》的理解以及人物结局的安排。在所有的人物中,尤三姐则是高鹗系统性篡改的“重灾区”。
在高鹗的笔下,尤三姐是一个冰清玉洁的贫苦女子,深受宁国府的拖累,被柳湘莲误解而退婚,最终用柳湘莲所赠的定情信物鸳鸯剑自刎,魂归离恨天。
那么,曹雪芹原稿中的尤三姐又是什么样的呢?在《红楼梦》原稿中,真实的尤三姐烈而不贞,曾经与尤二姐一样风流浪荡,后来为了所爱之人柳湘莲痛改前非,却遭到无情的嫌弃,落了个“耻情归地府”的悲惨结局。
要还原真实的尤三姐并不是什么难事,只需要将高鹗对涉及尤三姐的改动与脂本原貌相对应就可以了。由于尤三姐的情节回目跨度不大,高鹗对尤三姐这个角色的系统修改,主要集中在第六十三回到第六十六回,第六十九回又独有一处,总共有十三处。
§§§第六十三回有两处:
①贾敬殡天,贾蓉得知尤氏姊妹来到宁国府奔丧后,“便和贾珍一笑”,父子两人的会意一笑,正与第六十四回贾珍、贾蓉父子“素有聚麀之诮”相对应。高鹗则改成了贾蓉自己“喜的笑容满面”,表现父子淫乱的艺术效果骤然消失。
②贾蓉回宁国府见两个姨娘的情节,贾蓉先是逗尤二姐说:“我们父亲正想你呢。”引得尤二姐又骂又打,“吓的贾蓉抱着头滚到怀里告饶”。到这里都没有什么问题,接下来就不一样了。在原稿中,尤二姐说:“等姐姐来家,咱们告诉他。”贾蓉“跪在炕上求饶”,“他两个又笑了”。但在高鹗改过的程本里,贾蓉滚到尤二姐怀里告饶后,尤三姐“便转过脸去”,威胁说:“等姐姐来家,再告诉他。”也没有贾蓉求饶后,两人又笑了的情节。这样一来,尤三姐就置身事外了。
不仅如此,贾蓉接下来抢砂仁吃,被吐了一脸的渣子,“贾蓉用舌头都舔着吃了”。如此不堪,实在令人作呕。那么,贾蓉抢的是谁的砂仁呢?高鹗写的是尤二姐,但曹雪芹的原稿里,贾蓉抢的是尤三姐的砂仁。
贾蓉与丫头一番胡言乱语后,碰巧尤老娘醒来,搅和了这番风月场。高鹗则改成了尤三姐对贾蓉的话听不下去,“早下炕进里间屋里,叫醒尤老娘”。
最后,贾蓉提出为尤二姐说亲,再次调笑一番,引得“两个姊妹丢了活计,一头笑,一头赶着打”。高鹗则改成了尤二姐一人去追打,尤三姐则义正词严地说道:“蓉儿,你说是说,别只管嘴里这么不清不浑的。”尤三姐的“正义”形象,已经开始令人感到无比神圣了。
§§§第六十四回有一处:
①贾蓉为贾琏、尤二姐说合,实际上暗含私意,因为贾蓉“素日因同他两个姨娘有情,只因贾珍在内,不能畅意”,这样一来,尤二姐、尤三姐就共同成为贾珍、贾蓉父子“素有聚麀之诮”的对象了。高鹗则将第一句改作“素因同他姨娘有情”,尤三姐被排除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