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尤三姐的戏份主要体现在第六十五回,因此,高鹗在这一回也作了集中的篡改,涉及尤三姐的改动有五处:
①贾琏偷娶尤二姐后,贾珍趁贾琏不在,便赶回来“探望”。贾珍、尤氏母女三人一并吃酒,尤二姐“知局”,叫着尤老娘一并出去了。接下来,“贾珍便和三姐挨肩擦热,百般轻薄起来”,连小丫头都看不下去,只好躲了出去,“凭他两个自在取乐,不知作些什么勾当”。这里是对尤三姐“浪荡”本性的一次较为露骨的描写,高鹗当然要进行颠覆性的篡改。
因此,我们在高鹗程本中看到了完全不同的一幕:四个人一处吃酒时,尤二姐担心贾琏“一时走来”,借故离席。注意,尤二姐并不是因为“知局”而离开,也并没有叫上尤老娘。接着,“那三姐儿虽向来也和贾珍偶有戏言,但不似他姐姐那样随和儿”,加上还有尤老娘在场,“虽有垂涎之意”的贾珍“不肯造次”,“也不好意思太露轻薄”。
②随后赶到的贾琏得知贾珍到场,为了排解尤二姐心中的尴尬,贾琏劝慰道:“你且放心,我不是拈酸吃醋之辈。前事我已尽知,你也不必惊慌。”贾琏所说的“前事”,除了尤二姐与贾珍、贾蓉的旧情外,似乎也捎带了尤三姐在内。当然,说“前事”包含尤三姐多少有一些附会之嫌,但在高鹗的笔下,连附会的机会都不留下。贾琏话中的“前事我已尽知”,被高鹗改成“你前头的事,我都知道了”,一锤子钉到了尤二姐一个人头上。
③贾琏带着尤二姐搅入贾珍、尤三姐的酒局,这是一场以尤三姐为焦点的大戏,高鹗的改动也是最多的。
贾琏是如何点燃尤三姐这颗“暴雷”的呢?在高鹗的笔下是这样的,贾琏向尤三姐笑说:“三妹妹为什么不合大哥吃个双钟儿?我也敬一杯,给大哥合三妹妹道喜。”也就是说,贾琏此番赶来搅局,是为贾珍、尤三姐牵线的,这说明二人原无意向。在曹雪芹的笔下,贾琏“引爆”尤三姐,却是他与贾珍吃酒,又把尤三姐拉过来说道:“你过来陪小叔子一杯。”这样一来,贾琏就不是来牵线的,而是来捅破窗户纸的了。
按高鹗的写法,如果贾琏是来说媒,尤三姐就算不愿意,拒绝了就是,何必暴跳如雷呢?因此逻辑上存在很大的问题。实际上,我们从原稿看出,正因为贾琏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踩住了尤三姐的死穴,才逼得她跳将起来,一通臭骂。
尤三姐将贾琏辱骂一通后,做出了一个出乎在场人意料的动作,她“搂过贾琏的脖子来就灌”,并说道:“我和你哥哥已经吃过了,咱们来亲香亲香。”对于如此敏感的画面,高鹗立即打了马赛克,尤三姐是“揪过贾琏来就灌”,说的话也变成“我倒不曾和你哥哥吃过,今日倒要和你吃一吃,咱们也亲近亲近”。一个“很黄很暴力”的局面顿时被过滤。
尤三姐突然的行动,让贾珍、贾琏措手不及,贾琏的酒被吓醒了,贾珍也没有想到,“尤三姐这等无耻老辣”。高鹗再一次充当“绿坝”,将形容尤三姐的“无耻老辣”改成了“拉的下脸来”。
尤三姐越发兴致高涨,宽衣解带,“没半刻斯文”。她“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涩淫浪”。在贾珍、贾琏看来,“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对于“饧涩淫浪”、“绰约风流”这样的敏感词,高鹗或者以避重就轻的词语代替,或者索性删得一干二净。曹雪芹的原稿接下来还有一句:“二人已酥麻如醉,不禁去招他一招,他那淫态风情,反将二人禁住。”高鹗则篡改成:“真把那珍、琏二人弄的欲近不敢,欲远不舍,迷离恍惚,落魄垂涎。再加方才一席话,直将二人禁住。”
对于尤三姐畅快淋漓的表演,曹雪芹总结道:“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高鹗在程本中删掉了这句话。
从曹雪芹的原稿来看,尤三姐的这场表演,是用自己往日的风情整治贾珍、贾琏这样的酒色之徒。但经高鹗的改动,尤三姐则变成了故作轻浮以保护自己的贞节烈妇。
④当写到尤三姐平日里“作出许多万人不及的淫情浪态来”时,高鹗用“风情体态”替换了其中的敏感词“淫情浪态”。
⑤尤三姐对尤二姐“忏悔”道:“妹子不是那愚人,也不用絮絮叨叨,提那从前丑事了,世人也尽知,说也无益。”并决意“改过守分”。也就是说,尤三姐过去与尤二姐一样,是有“丑事”的。高鹗却将尤三姐的话改成:“从前的事情,我已尽知,说也无益。”还删去了“改过守分”的话。高鹗的这一改动,虽然为尤三姐洗脱了罪名,但矛盾也出来了:尤二姐摆酒是为尤三姐说亲的,尤三姐揭尤二姐的伤疤干嘛?
§§§第六十六回有四处:
①尤二姐对贾琏说,尤三姐“已说了改悔,必是改悔的”。既然前面已经删去了尤三姐“改过守分”的话,因此高鹗也对应地删去了这句话。
②尤三姐决定“改过守分”后,“孤衾独枕,不惯寂寞”,这就太明显了。尤三姐一个未嫁女子,“孤衾独枕”不是寻常之事吗,怎么还“不惯寂寞”呢?对于这种不能说得太细的话,高鹗当然要删得一干二净。
③柳湘莲悔婚,尤三姐认定他“自然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随即掏出鸳鸯剑,耻情自刎。经过高鹗的改动,尤三姐将柳湘莲的悔婚,认定成他“把自己也当作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尤三姐拔剑自刎。
④尤三姐托梦给柳湘莲,表示是她自愿“以死报此痴情”,并说道:“来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在程本里,高鹗将涉及尤三姐“误被情惑”、“耻情而觉”的对话全部删除。
§§§第六十九回一处:
①尤三姐托梦给尤二姐,说道:“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高鹗的改动越来越轻松,只是删去了一个“我”字了事。仅此一字之差,尤三姐对尤二姐的“劝慰”,在高鹗的笔下成了“训诫”。
除了对比脂本、程本的差异外,脂本中还有大量的证据,佐证尤三姐的本来面目。
①戚序本第六十五回回末总评中写道:“有是姐,必有是妹。”
②第六十五回尤三姐向尤二姐自表心迹时,脂评说尤三姐“一洗孽障”。
③戚序本、蒙府本第六十五回回目为“膏粱子惧内偷娶妾淫奔女改行自择夫”。
④戚序本、蒙府本第六十六回回末总评写道:“尤三姐失身时,浓妆艳抹,凌辱群凶。择夫后,念佛吃斋,敬奉老母,能辨宝玉,能识相连,活是红拂、文君一流人物。”
从感情上来说,我们应该更乐意接受高鹗笔下的尤三姐。但是,我们不能忘记《红楼梦》的一大主旨是反映女子在封建礼教压迫下的悲惨命运。也就是说,书中的角色要具有现实性和悲剧性。
从现实性来说,我们都希望尤三姐是冰清玉洁的,但是可能吗?尤二姐都迫于生活的压力而久经风月场,比她姐姐还要“标致”的尤三姐能够“幸免于难”吗?鲁迅先生所谓的“吃人”社会,指的就是人在这样的社会里,根本就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在这个污浊、肮脏的社会里,女子的命运则是更加的无奈。如果尤三姐都能在这样的环境中自保,那尤二姐为什么不能?在女性角色的塑造上,《红楼梦》较《水浒传》、《金瓶梅》有很大程度上的升华,关键就在于它对女子“淫欲”的理解不单纯是生理上的,而是在其所处的生活环境中找原因。女人都是“水作的骨肉”,谁生来就想沦落风尘、人尽可夫呢?她们这么做,都是被逼的,是被这个社会“吃”掉了她们仅有的一丝羞耻之心以及对爱情的渴望,正所谓“情断处淫生”。另外,尤二姐、尤三姐与贾珍、贾琏、贾蓉的混乱关系,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了贾府濒临衰败前的混乱不堪。
再从悲剧性来说,一个誓绝风尘却无立足之地的尤三姐,与一个被人误解的尤三姐相比,谁的悲剧性更强,应该是不言而喻的。在贾琏的帮助下,尤家的贫困面貌得到了很大的改观,尤氏姊妹都不需要为了生存而卖弄风月了。尤三姐期望自己获得新生,得到自己盼望已久却因生活所迫而深藏于心的爱情,但是她始终不能如愿。社会之所以“吃人”,还在于缺少包容。“吃人”的社会总是源源不断地制造出为社会本身所不容的那一类人。有的错误一旦犯了一次,就将是一生的烙印,永远地被打入另册,被世人所歧视和排挤。如果这样的错误是个人造成的,大概还能说是“咎由自取”。但是,尤三姐的“失足”,正是这个“吃人”的社会所逼迫的,社会不仅要让她“失足”,更要让她绝望。前面说尤二姐悲剧的时候提到过,没有什么比绝望更能推动一个人坚定地去做一件不该做的事。这个法则同样适用于尤三姐,也适用于“金陵十二钗”中的薄命女子。我欲绝风尘,回首路难寻。这岂止是个人的悲剧,这是人性的悲剧,更是整个社会的悲剧!
三、野百合也有春天——不甘寂寞的丫头们
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
——晴雯(第七十七回)
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再过三二年,咱们都要离这里的。
——司棋(第七十二回)
1.硝烟不断战怡红
作为现实社会的一面镜子,《红楼梦》里绝不仅仅有主子对奴仆这种激烈的“阶级矛盾”,也有同属一个阶级的主子对主子、奴仆对奴仆的斗争场面,从而为我们勾勒出了一幅充满现实感和悲剧感的精彩场景。
主子之间的矛盾,集中体现在贾母的“政权保卫战”中,贾母、王夫人围绕着荣国府未来的控制权明争暗斗,毫无休止的迹象。奴仆之间的矛盾则无处不在,特别是“探春新政”以来,在经济利益的驱动下,下层的矛盾不断滋生并爆发出来。从整部《红楼梦》来看,集中体现奴仆之间矛盾的,还是围绕着核心人物贾宝玉展开的。在怡红院这个富家公子的居所里,各色丫头粉墨登场、频繁较量,形成了一场贯穿始终的“怡红院大混战”。怡红院见证了怎样一场“血雨腥风”的斗争?她们到底为了什么?谁又获得了最终的胜利?现在,就让我们拨开迷雾,切身体验这场硝烟不断的闹剧。
在全景追踪这场大战以前,我们先来一次参战力量的“清点”。总的来看,怡红院的丫头分为三个等级,也可以形容为“三个世界”:
“第一世界”包括袭人、晴雯二人。两人虽然都不是贾府家养的丫头,但都是从贾母的房中“空降”到怡红院当差的。相对于其他丫头而言,她们的背景深厚,在怡红院的地位也较为突出,是宝玉将来“侍妾”的热门人选。
“第二世界”包括麝月、秋纹、碧痕等人。这些丫头地位稍逊,但也经常在宝玉面前抛头露面,她们没有当“侍妾”这样高不可攀的奢望,只期望能够保住现在的位置。她们作为怡红院的“中产阶级”,最担忧的不是袭人、晴雯的争夺,而是谨防有人挤进这个圈子,导致竞争进一步激烈化。
“第三世界”是相当底层的丫头,包括茜雪、红玉、春燕、坠儿以及后来的芳官等人。她们处于怡红院的“外围”,受到主子和上等奴仆的双重欺压,她们期望着提升自己的等级和待遇。其中,芳官的来历又十分复杂,与婆子们的积怨颇深,随时都有喷发的可能。
有了对参战各方力量和诉求的认识,我们可以发现,怡红院的这场大战看似混乱,实际上有非常清晰的三条主线。一是袭人、晴雯围绕宝玉“侍妾”的争夺战;二是“第二世界”对“第三世界”建立“防火墙”,双方围绕“防火墙”所进行的攻防战;三是由芳官引发的、有外部势力参与的“琐事纷争”。
先说“侍妾”争夺战。
两相比较,作为怡红院“第一名押司”,袭人的优势比较明显,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①袭人进荣国府的时间、侍候宝玉的时间都比晴雯要早很多。在第十九回,袭人对宝玉说:“自我从小儿来了跟着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几年,如今又伏侍了你几年。”第四十六回,鸳鸯说起了自小就要好的十二个丫头:“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去了的茜雪。”这里面没有晴雯,说明晴雯进府的时间要晚于袭人,袭人是荣国府丫头中当之无愧的“老资格”。
②袭人的地位相对较高。第十九回袭人对家人说:“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这说明,袭人是被家人卖到贾府当奴仆的,这个地位并不算高啊?当然了,那得看跟谁比。
相对于袭人的身世而言,晴雯更惨。第七十七回补叙了晴雯的身世,她本是赖嬷嬷的丫头,是赖嬷嬷到荣国府来请安时,见贾母喜欢,便当作玩物送给贾母的。也就是说,晴雯是荣国府奴仆的奴仆,所以判词形容她是“身为下贱”。因此,在晴雯面前,袭人是具有地位优越感的。
③袭人与宝玉有“云雨”之实。两人在第六回“初试云雨情”后,“宝玉视袭人更与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职”,其中的“别个”,脂砚斋特意强调:“伏下晴雯。”
但是,晴雯没有这张“金字招牌”,这也让她在临终前悔意横生。第七十七回,晴雯对前来探望自己的宝玉说:
“我太不服!今日既已耽了虚名,而且就要死了。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
④袭人在第三十四回告密后,得到了王夫人的支持,并从第三十六回开始,在经济上享受了“准姨娘”的地位。这样一来,袭人的腰杆子更硬了。
当然,晴雯也不是单打独斗。第七十八回,得知晴雯被撵的贾母不禁感慨道:“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怎么就这样起来?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也就是说,贾母一直以来是支持晴雯的,只不过没有表露出来而已。
总的来说,有资历、有地位、有私情、有靠山的袭人在这场“侍妾”的争夺战中,有必胜的把握。因此,她时常无意识地以“侍妾”自居,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对于袭人的优势,难道晴雯会不清楚吗?她为什么还要做无谓的抗争呢?判词里说得很清楚,尽管“身为下贱”,但她“心比天高”。晴雯路遇强手,明知不敌,也要拔出宝剑,这是什么精神?这就是不折不扣的“亮剑”精神!晴雯的这种精神,给我们奉献了一场精彩纷呈的大混战。正是她不屈不挠、勇于抗争的精神,让我们对她的悲惨离去顿足长叹。
早在怡红院还没有建好的时候,袭人无意识地表现出“侍妾”地位,就已经让这场斗争若隐若现了。在第三回有一个细节,由于引发了一场宝玉砸玉的闹剧,初来荣国府的黛玉不禁黯然神伤。袭人特意赶来劝慰,说道:
“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快别多心!”
当黛玉问起那块玉时,袭人又主动提出:“等我拿来你看便知。”我们再联系后面的一个情节,第十九回宝玉去探望袭人,临走时,袭人将通灵宝玉摘下来给众姊妹“见识见识”,并说:“时常说起来都当稀罕,恨不能一见,今儿可尽力瞧了。再瞧什么稀罕物儿,也不过是这么个东西。”
从这两个情节中,我们已经能够体会到袭人潜意识里的“自豪感”。黛玉初来乍到,对宝玉的品性不甚了解,袭人摆出一副“当家人”的样子来劝慰。众姊妹平日所稀罕的通灵宝玉,在她眼里“不过是这么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