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托了我,我就说不得要讨你们嫌了。我可比不得你们奶奶好性儿,由着你们去。再不要说你们‘这府里原是这样’的话,这如今可要依着我。行错我半点儿,管不得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例现清白处治!”
秦可卿的葬礼就在眼前,王熙凤没有时间去清理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惯例和潜规则,索性“另起炉灶”,宣布宁国府往日的管理制度一律作废,一切唯王熙凤之命是从!
检视完办事人员后,王熙凤设立了各类专责小组,划定工作职责范围。下人们分班值守,明确职责,建立岗位责任制。各班掌管各自的事务和物品,不涉其他,如有缺失,均由该班全权负责。来升媳妇负责“揽总察看”,对失职者给予惩处。这个措施的施行,可以使宁国府的第一件、第二件和第四件宿疾得到有效的控制。接着,王熙凤明确了开支审查制度,对牌必须经过她核对无误后才可发放,防止冒领滥用。这样一来,第三件宿疾也得到了控制。
对于王熙凤的严酷,宁国府的下人早有耳闻,哪里敢轻易造次?不过,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还真有个不怕死的!王熙凤的制度是“卯正二刻”点名,偏偏有一天,一个人居然迟到了!为什么迟到呢?没生病,更不是路上堵车。她是这样解释的:
“小的天天来的早,只有今日醒了,觉得早些,因又睡迷了,来迟了一步。”
要怪就怪当时没发明闹钟啊!不过您老人家起早了没事干,不如打打太极,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又何必再回去睡呢?为了这次“回笼觉”,她被重打二十大板,罚了一个月的工资加奖金,挨完打还得回来“谢主隆恩”。这个倒霉蛋是谁,书里没写。不过王熙凤一看是她,就冷笑着说:“我说是谁误了,原来是你。你原比他们有体面,所以才不听我的话。”从这句话中可以判断,这个下人在宁国府还算是有些体面的。王熙凤的这次责罚,有效地震慑了“不服钤束”的“豪纵”下人,鞭策了“不能上进”的“无脸”下人。
总之,通过这一系列立竿见影的铁腕政策,宁国府的气象顿时焕然一新,“无头绪、荒乱、推托、偷闲、窃取等弊,次日一概都蠲了”,“众人不敢偷安,自此兢兢业业,执事保全”。
经过主持秦可卿的葬礼,王熙凤充分展现了自己的管理能力,其政治地位得到了进一步的巩固和提升。此时的王熙凤春光满面,光彩夺目。盼望已久的这一天,尽管姗姗来迟,但总算是到了!
3.我从风月宝鉴来
在《红楼梦》里,著名的风月人物包括秦可卿、尤二姐、尤三姐、多姑娘等人,而著名的贞洁烈妇有李纨、尤氏等人。那么,王熙凤属于哪一类?要说她是风月人物吧,似乎也没有明显的证据表明她与贾琏之外的男人行风月之事,那她应该算是贞洁烈妇无疑了,但有个细节总是让我们难以释怀。
这个事情发生在第六回,当时王熙凤正在亲自接见不请自来的刘姥姥,突然冒出来一个“面目清秀,身材俊俏,轻裘宝带,美服华冠”的少爷,年纪在十八岁上下,这便是宁国府的大少爷贾蓉,他是来找凤姐借玻璃炕屏的。借就借吧,可两人的行为有点扑朔迷离,咱们先来看看。
贾蓉笑道:“我父亲打发我来求婶子,说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日请一个要紧的客,借了略摆一摆就送过来。”凤姐儿道:“说迟了一日,昨儿已经给了人了。”贾蓉听说,嘻嘻的笑着,在炕沿上半跪,道:“婶子若不借,又说我不会说话了,又挨一顿好打呢。婶子只当可怜侄儿罢!”凤姐笑道:“也没见,我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你们那里放着那些好东西,只是看不见,偏我的才好罢!”贾蓉笑道:“那里如这个好呢!只求开恩罢!”凤姐道:“若碰一点儿,你可仔细你的皮!”……贾蓉喜的眉开眼笑,忙说:“我亲自带了人拿去,别由他们乱碰。”说着便起身出去了。
这里凤姐忽又想起一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哥回来!”……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何指示。那凤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的神,方笑道:“罢了,你且去罢,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应了,方慢慢的退去。
王熙凤、贾蓉的这一大段对话和神情,隐隐约约隐藏着一些痕迹,到底是什么痕迹呢?王熙凤到底属于久经风月的浪荡女子,还是正襟危坐的贞洁烈妇呢?要回答这个问题,还得把视线拉得远一点,从《红楼梦》的成书过程说起。
《红楼梦》又名《石头记》,这是众所周知的,除此之外,《红楼梦》还有另外几个名字,第一回写得很清楚:
“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
比较有意思的是“风月宝鉴”这个名字,有一句批语向我们透露了更多的信息:
“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
也就是说,早在作《红楼梦》之前,曹雪芹曾经写过一部名为《风月宝鉴》的小说。很遗憾,这部小说没有流传下来。不过,我们有理由相信,曹雪芹在创作《红楼梦》时,将《风月宝鉴》的一些人物和情节融入了进来。
从书名上看,曹雪芹的《风月宝鉴》应该是专门讲述风月女子的悲惨命运的,这与《红楼梦》“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主题相吻合。因此,在《红楼梦》中融入《风月宝鉴》的人物与情节,可以说是手到擒来。基于这样的假设,我们推断《红楼梦》以下的情节和人物源自于《风月宝鉴》:
①秦可卿“淫丧天香楼”。
②多姑娘“有天生的奇趣,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身筋骨瘫软,使男子如卧棉上,更兼淫态浪言”。
③尤三姐“耻情归地府”。
④尤二姐“吞生金自逝”。
因为曹雪芹的《风月宝鉴》没有流传下来,所以说以上的情节和人物出自《风月宝鉴》,仅仅是一种推断。不过,有一个情节则是铁板钉钉的,那便是“贾天祥正照风月鉴”。原因有三个:
第一,这个情节提到了“风月宝鉴”。这面镜子应该就是《风月宝鉴》这部小说的核心所在,这是最直接的证据。《红楼梦》原稿在“凡例”中也承认:“贾瑞病,跛道人持一镜来,上面即錾‘风月宝鉴’四字,此则《风月宝鉴》之点睛。”
第二,贾天祥是谁?从故事情节来看,当然说的是贾瑞。但是,在整部《红楼梦》里,没有任何地方告诉我们,贾瑞就是贾天祥。可能有人会反驳,说曹雪芹的一部分书稿不是遗失了吗?说不定在八十回后说明呢?从理论上说,有这样的可能。但是,从故事情节来看,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贾瑞出场在第十一回,死在第十二回,像流星一般划过,有必要在八十回后倒回来说这么一个不起眼的角色吗?所以,贾天祥应该是《风月宝鉴》这部小说中的原名,曹雪芹在融入《红楼梦》中时改成了贾瑞。为什么要改呢?这个容易解释,贾家的辈分都是通过名字体现的,有水旁辈(第一代,贾演、贾源)、代字辈(第二代,贾代化、贾代善等)、反文旁辈(第三代,贾赦、贾政等)、玉旁辈(第四代,贾珍、贾琏等,贾宝玉除外)、草头辈(第五代,贾蓉、贾兰等)。这个规律与是否为宁、荣正脉无关,而是宁、荣两公之后共同的特征,比如贾璜、贾芸、贾蔷等,丝毫不乱。这样一来,《风月宝鉴》中的贾天祥就违规了,所以得改名。既然他的爷爷是贾代儒,那贾天祥自然就是玉旁辈,所以改为贾瑞。但是,在回目的考量中,为了与“王熙凤”对称,曹雪芹启用了“贾天祥”这个名字,却忘了作必要的说明。
第三,跛足道人给贾瑞介绍镜子的来历时说:“这物出自太虚玄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这里提到了“警幻仙子”,也就是“警幻仙姑”,这里偏偏写的又是“太虚玄境”,与之前的“太虚幻境”有明显不同。这或许是抄录过程中的错误。不过还有一种可能,根据刚才“贾天祥”这个名字,我们都有了经验,这极有可能是《风月宝鉴》中原始的写法。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宝玉梦入“太虚幻境”那一段,以及绛珠仙子下凡的尘缘,或许都是原属于《风月宝鉴》的故事情节。
基于以上三条理由,我们已经可以断定,贾瑞就是《风月宝鉴》中的贾天祥。别忘了,贾瑞惦记的是谁呢?王熙凤啊!其实说了这么多,就是要让王熙凤理直气壮地大声喊出:我从风月宝鉴来!
从《风月宝鉴》到《红楼梦》,有两个王熙凤,在《风月宝鉴》里,她是久经风月的女子,在《红楼梦》里,她是擅于治家的烈妇。不过,或许是曹雪芹有些不舍,有意将这个转变进行得不是那么彻底。在一些细节里,我们依旧能够隐隐约约地看到《风月宝鉴》里另一个王熙凤飘渺不定的身影。除了前面与贾蓉的一番对话以外,这样的细节还有两处。
①在第七回,周瑞媳妇送花到凤姐这里,被丰儿支到了巧姐的屋里暂候,“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接着房门响处,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这一段“贾琏戏熙凤”写得很隐晦,不过仔细一想就明白,这是贾琏、王熙凤大白天的颠鸾倒凤。或许是担心看书人不解,脂砚斋反复地进行提醒。写到丰儿对周瑞媳妇“连忙摆手儿”时,脂评说“二字着紧”。写到平儿端盆出来,脂评又说“阅者试掩卷思之”。最后,脂砚斋索性明白无误地说:“阿凤之为人,岂有不着意于‘风月’二字之理哉?若直以明笔写之,不但唐突阿凤身价,亦且无妙文可赏;若不写之,又万万不可。”
②在第二十三回,贾琏对王熙凤说:“只是昨儿晚上,我不过是要改个样儿,你就扭手扭脚的。”一样有些隐晦,但脂砚斋仍旧大白于天下般地评道:“写凤姐风月之文如此。”对贾琏的“调戏”,王熙凤什么反应呢?“嗤的一声笑了,向贾琏啐了一口,低下头便吃饭”,其神情间,似乎有无限风情。
或许有人会提出来,这两口子调调情也算是“风月”的证据?当然不是证据,这只是曹雪芹在为王熙凤改头换面的过程中,留下的一点点蛛丝马迹。从这些细节里,我们可以隐约地感受到《风月宝鉴》里的那个王熙凤。
但是,夫妻间的打情骂俏不是很正常吗?怎么又跟《风月宝鉴》里的王熙凤扯在一起呢?那我们就得分析一下曹雪芹写《红楼梦》的特点了。
对于男女之事,《金瓶梅》写得很露骨,但《红楼梦》却是非常隐晦的。比如在第十二回说病中的贾瑞“未免有那指头告了消乏等事”,确实很隐晦。在整部《红楼梦》里,唯一一次露骨的性描写,是第二十一回贾琏与多姑娘偷情。另外有一次比较直白的风月场面出现在第六十五回,尤三姐玩弄贾珍、贾琏于股掌之中。本来应该还有关于秦可卿的,但是却被删得一干二净。我们看到,《红楼梦》对多姑娘、尤三姐这样的风月女子都写得比较隐晦,更不用说正常的夫妻之情了。哪些夫妻比较正常呢?我们举两个例子,贾珍、尤氏和贾政、赵姨娘。
贾珍和尤氏是正经的夫妻,其间也有对他们夫妻寻欢作乐的描写吗?这个真没有!我们不妨再仔细搜索一番,只有一处间接的描写。第七十六回中秋之夜,贾母与尤氏有一番对话。
尤氏笑道:“我今日不回去了,定要和我老祖宗吃一夜。”贾母笑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们小夫妻家里,今夜不要团圆团圆?如何为我耽搁了?”尤氏红了脸,笑道:“老祖宗说的我们太不堪了。我们虽然年轻,已经是十来年的夫妻,也奔四十岁的人了……”
这是我在前八十回里找到的唯一一次关于贾珍、尤氏夫妇“风月”的所谓“证据”,与对贾琏、王熙凤的描写简直无法相比。有人会觉得,贾珍本来就是个色鬼,对尤氏这个黄脸婆不感兴趣。不着急,我们再来看贾政、赵姨娘。贾政对王夫人不感兴趣,但对这个赵姨娘却是颇有宠爱之心的。他们之间的“风月”场面是怎么写的呢?在前八十回还是只找到一次,在第七十三回,有短短的一句话:
赵姨娘骂了丫头几句,自己带领丫鬟上好,方进来打发贾政安歇。
没了?没了!从这两段并不“过瘾”的描写,我们可以看出,曹雪芹在创作《红楼梦》的过程中,彻底摒弃了《金瓶梅》的写作风格,也摒弃了《风月宝鉴》的写作风格。我们都知道,《红楼梦》脱胎于《金瓶梅》,而《风月宝鉴》极有可能是两者之间的过渡作品。
基于《红楼梦》的这一特点,对比一下对其他夫妻的描写,我们可以感受到,贾琏、王熙凤夫妇享受到了“特殊待遇”——他们的夫妻之情描写得相对比较直白。这份“待遇”,或许是曹雪芹为《风月宝鉴》中的王熙凤留下的一点纪念吧!
有个小品里的台词是这样的:“没有新闻的领导不叫领导,没有绯闻的名人算不得名人。”曹雪芹留下一点可怜的纪念不要紧,却让叱咤风云的王熙凤绯闻缠身。
王熙凤“绯闻”缠身的根源,就在于焦大的那段醉骂。“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指的是谁呢?先说“爬灰”,一般认为是贾珍与秦可卿,这一点争议不是很大。但是,“养小叔子”的是谁,这个争议就大了,有人认为说的就是王熙凤。王熙凤和谁呢?又有两种说法,一个是贾宝玉,一个是贾蓉。
先说王熙凤、贾宝玉的“绯闻”。大家知道,王熙凤很喜欢贾宝玉,从一些细节中也能看出两人的亲密无间。关于他们俩的“绯闻”,并非空穴来风,不妨先看第七回的几处证据:
①见到秦钟后,王熙凤“喜的先推宝玉,笑道:‘比下去了!’”看来与贾宝玉关系确实非常好。
②“凤姐起身告辞,和宝玉携手同行”,显得更亲密了。
③焦大醉骂后,宝玉问王熙凤什么叫爬灰,脂评写道:“反是他来问。真耶?假耶?欺人耶?自欺耶?然天下人不易瞒也。”从评论的语气来看,贾宝玉似乎就是当事人。
但是,这些证据仍旧无法证明王熙凤与贾宝玉有所谓的“情人关系”。我们同样可以举出三条反驳意见:
①贾宝玉受到贾母的钟爱,王熙凤一心巴结贾母,当然要表现出一个嫂子对小叔子的关爱,何况贾宝玉确实不像贾环那样令人讨厌。因此,王熙凤与贾宝玉的亲密关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②王熙凤与贾宝玉的年龄相差很大。王熙凤已经嫁入贾府两年以上,按常理最小也有十七八岁。宝玉多大呢?回答这个问题需要绕点弯子。在第一回,两位大仙携通灵宝玉下凡,与甄士隐梦中相见,这一年应当是宝玉诞生之年,而甄士隐的女儿英莲“年方三岁”。到第七回,周瑞媳妇问英莲“今年十几岁了?”按《红楼梦年表》的说法是十一岁,那么宝玉就只有八岁。一个十七八岁的媳妇,养一个八岁的小叔子?这不是荒唐嘛!
③焦大的醉骂主要是针对宁国府的贾珍、贾蓉等人。退一步说,就算是王熙凤、贾宝玉之间有不可告人的特殊关系,焦大也没必要扯在一起说,因为他要去祠堂哭的“太爷”,是宁国府的太爷贾源,管不了荣国府的事。
通过前面的分析可以发现,所谓王熙凤、贾宝玉为“养小叔子”关系的说法,显然是荒谬的谣传。但是,王熙凤与贾蓉之间有这种关系似乎就是“证据确凿”了。其一,王熙凤、贾蓉年纪相仿;其二,贾蓉是宁国府中人,属于焦大醉骂的范围。因此,支持这种说法的人不在少数,第一“铁杆”粉丝应该就是高鹗。
高鹗?不会吧?他都能把一个尤三姐改成贞节烈妇,怎么偏偏跟王熙凤过不去呢?别不相信,咱们还是来看事实。
同样是王熙凤亲切接见刘姥姥时,贾蓉插进来的一段。程甲本与脂本大同小异,但程乙本就不一样了,是这样写的(下划线处与脂本存在较大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