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贾蓉请了安,笑回道:“我父亲打发来求婶子,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儿请个要紧的客,略摆一摆就送来。”凤姐道:“你来迟了,昨儿已经给了人了。”贾蓉听说,便笑嘻嘻的在炕沿上下个半跪,道:“婶子要不借,我父亲又说我不会说话,又要挨一顿好打。好婶子,只当可怜我罢!”凤姐笑道:“也没见我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你们那里放着那些好东西,只别看见我的东西才罢,一见了就想拿了去!”贾蓉笑道:“只求婶娘开恩罢!”凤姐道:“碰坏一点儿,你可仔细你的皮!”……贾蓉喜的眉开眼笑,忙说:“我亲自带了人拿去,别叫他们乱碰。”说着便起身出去了。这凤姐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儿回来!”……贾蓉忙回来,满脸笑容的瞅着凤姐,听何指示。那凤姐只管慢慢吃茶,出了半日神,忽然把脸一红,笑道:“罢了,你先去罢,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答应个是,抿着嘴儿一笑,方慢慢退去。
多的不用看,就看三个细节:贾蓉“满脸笑容的瞅着凤姐”,王熙凤“把脸一红”,贾蓉“抿着嘴儿一笑”,这就有味道了。可以说,王熙凤、贾蓉的特殊关系,极有可能就是程本的流传给读者留下的先入为主的印象。
还有一个证据,贾瑞对王熙凤起了邪念,王熙凤要收拾他。虽然是贾瑞的痴心妄想,但对于王熙凤而言影响也不好。于是有人说正因为贾蓉与王熙凤有不可告人的私密关系,王熙凤才找贾蓉帮忙。
咱们就来看看这两个证据,前面一个不用说,那是高鹗改的。后面一个也不靠谱,帮助王熙凤收拾贾瑞的还有贾蔷呢,难道王熙凤和贾蔷也……?这不是更荒唐了嘛!
另外,王熙凤、贾蓉之间有不伦关系的说法还有一个最大的纰漏。虽然两人年纪相仿,虽然贾蓉属于宁国府子弟,但最重要的是,两人辈分不对!贾蓉是王熙凤的侄子,而不是小叔子。
无论焦大的醉骂暗指的是谁,可以断定的是绝不是王熙凤。在第二十一回中,平儿“软语救贾琏”后,贾琏、平儿围绕王熙凤有一段对话:
贾琏道:“你不用怕他,等我性子上来,把这醋罐子打个稀烂,他才认得我呢!他防我像防贼的,只许他同男人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后我也不许他见人。”
平儿道:“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动便有个坏心,连我也不放心,别说他了。”
应当说,这一段对话足以让我们看到一个真实的王熙凤。她与贾宝玉的亲密、与贾蓉的调笑,是她的性格使然。“行的正走的正”,是对这个从《风月宝鉴》中走出来的王熙凤的最中肯的评价。
4.无法无天是尔民
协理宁国府让我们看到了王熙凤卓越的管理才能,整治贾瑞让我们看到了王熙凤的毒辣。才能与毒辣相结合,并不能代表完整的王熙凤。在王熙凤的性格特征中,还有一个贪欲,这才能让她坐稳了CEO的交椅,取得贾母、王夫人的信任。但是,绝对的权力必然产生绝对的腐败,这是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贪欲与毒辣,不仅葬送了王熙凤的命运,也为贾府的衰败埋下了极其严重的祸根。
王熙凤坐上这把交椅的时候,或许还能中规中矩。但是,王熙凤掌握的是缺乏有效监督的权力,道德已经不足以控制个人的私欲,“灭人欲,存天理”不过是唯心主义的梦想而已。
在铁槛寺,当受了张家贿赂的老尼来讨情时,王熙凤首先想到的是“这事倒不大”,接着却说:“我也不等银子使,也不做这样的事。”这是干嘛呢?不是明目张胆地索贿吗?在老尼的不断蛊惑下,王熙凤“发了兴头”,但心中还是有点虚,壮胆一般地说道:
“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
从王熙凤这句狠话的背后,还能看出王熙凤的做贼心虚,可以推断,这是王熙凤执政以来,第一次做这么大的“生意”。此时,她对接受这笔贿赂、以权谋私会给自己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心中没底。
这一次“弄权铁槛寺”,结果是张、李两家人财两失,王熙凤却在贾母、王夫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坐享三千现成银子。更严重的后果是,王熙凤的心彻底放下了,“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
作为贾府CEO的王熙凤,就这样走出了堕落的第一步。脂评写道:
“阿凤心机胆量,真与雨村是对乱世之奸雄,后文不必细写其事,则知其平生之作为。回首时,无怪乎其惨痛之态。”
尽管做了见不得人的“权钱交易”,但王熙凤还是得顾点面子。收了三千两银子后,王熙凤特意强调:
“这三千银子,不过是给打发说去的小厮作盘缠,使他赚几个辛苦钱,我一个钱也不要他的。便是三万两,我此刻也拿得出来。”
那些见钱眼开的人,不都是这副嘴脸吗?对王熙凤而言,这将是一条不归路。
王熙凤插手张、李两家的婚事,结果让两家人财两空,但乱点鸳鸯谱的事并不总是这样的结果。在第七十二回的“霸成亲”中,就没有造成“流血事件”,但是,这一次王熙凤的插手,却比直接造成“流血事件”的后果还要严重,有两个人的命运因此而改变。
第一个当然是彩霞。来旺的儿子“酗酒赌博”、“容貌丑陋”、“一技不如”,这不是把彩霞往火坑里推吗?来旺媳妇在彩霞父母那里碰了钉子,便来找贾琏夫妇帮忙。在贾府的上层中,贾琏多少还能讲一点仁义道德。比如对于“石呆子”案,他认为“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因此才挨了贾赦一顿痛扁。来旺媳妇为自己儿子讨要彩霞,贾琏得知来旺儿子的品行后,狠狠地对林之孝说:“既这样,那里还给他老婆,且给他一顿棍,锁起来,再问他老子娘。”看来,贾琏这一次也想挽救彩霞的命运。
但是,幸运之神并没有眷顾彩霞。在贾琏说这番话之前,王熙凤已经利用自己的权势逼迫彩霞父母接受了这桩婚事。尽管在前八十回没有说到彩霞出嫁后的情形,但其悲惨的结局已经不言自明,这又是王熙凤一手制造的一桩“血案”。
在这次“霸成亲”中,还有一个人的命运因此而改变。谁呢?王熙凤!
怎么会是王熙凤呢?整件事能对她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不要忘了,把彩霞嫁给来旺的儿子,还有一个人的梦想落空了,她就是赵姨娘。
彩霞与贾环有情,赵姨娘也一心想把彩霞许配给贾环,自己也能有个臂膀。彩霞得知来旺媳妇去求贾琏夫妇,连夜派妹妹小霞来找赵姨娘。赵姨娘当然舍不得,但又做不了主,便来央求贾政。对于彩霞即将面临的悲剧,贾琏尚未采取“营救”行动,便被王熙凤捷足先登。可赵姨娘是采取了实质性行动的,一旦贾政发话,王熙凤也不敢违拗。遗憾的是,贾政并没有应允,赵姨娘的努力功败垂成。
彩霞被推到了火坑里,赵姨娘义愤填膺,不是为彩霞的悲惨命运,而是为自己失去了一个臂膀。对于一个长期孤立地在贾府边缘生存的弱势者而言,这是一次致命的打击。彩霞的离去,让赵姨娘失去了翻盘的绝佳机会。
赵姨娘会恨谁呢?恨彩霞不念旧情?这件事彩霞也是受害者,她没有对自己婚姻的选择权和决定权。恨来旺媳妇吗?没有王熙凤出面,来旺家还不是只能水中望月?因此,赵姨娘只会忌恨王熙凤,恨入骨髓、恨得切齿。
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当初赵姨娘借助马道婆施魔法,想置王熙凤、贾宝玉于死地,咱们就能看出这个集无数怨恨于一身的赵姨娘是多么的可怕。随着王熙凤在王夫人面前逐渐失势,赵姨娘必将出手,以报此仇,这一点不用怀疑。
王熙凤短暂的一生会有很多仇敌,但最危险的便是这个赵姨娘。所以说,王熙凤的命运,也将因此而改变,这是后话。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虽然进账不少,但不是随时都有这样的好事儿,而且这属于典型的“黑色收入”,搞不好就要翻船。“胆识愈壮”的王熙凤不可能对白花花的银子不动心,这种贪欲也促使她绞尽脑汁地获取更多的非法收益。在执掌荣国府管理权期间,王熙凤发现了荣国府财政制度上的一个漏洞,这为她长期、稳定地获取“灰色收入”提供了绝好的机会。
咱们先说一下荣国府的财政制度。府里有一个名为“官中”的机构,相当于“中央银行”。银子的入账、出账均由“官中”来负责。在“官中”供职的都有谁呢?在第八回出现了几个,吴新登、戴良、钱华,名字当然也是谐音,分别表示“无星戥”、“大量”、“钱开花”。由此可见,荣国府的财政收支是缺乏合理预算和有效管控的。当然,并不是谁都能从“官中”拿钱,必须有贾琏、王熙凤的对牌作为凭证。
这样一来,王熙凤就有“作案”的可能了,她可以虚拟一项开支,拿出对牌,让下人去“官中”取钱,这是最直接的“以权谋私”。需要指出的是,通过开“假发票”的方式直接从“官中”套钱,数额不能太大。虽然荣国府没有开支的预算,但每一笔开支都是有记录的。如果亏额过大,一旦查问起来,对这一堆假账,王熙凤是脱不了干系的。
为了应付“记账”,王熙凤还有一招,就是虚增一些支出的数额。比如大观园要种树,王熙凤一张口就给批了二百两。除去打点王熙凤的五十两,还剩下一百五十两。种点树能花这么多钱吗?贾芸拿着钱回家,“母子俱个欢喜”。这个场面说明,这次赚大发了!果然,贾芸将五十两还给倪二,又拿五十两去买树,自己净赚了五十两!既然五十两就能搞定的活,王熙凤为什么批二百两呢?她不了解行情吗?其实,这正是王熙凤玩的猫腻。这一次批出二百两,有明白的开支原因和记录,但是到底买了多少树,就没人去管了,只要有这笔真实的账就行。贾芸打点王熙凤花了五十两,赚了五十两后,必然也要通过各种途径“酬谢”王熙凤。可以断定,这二百两里,至少有一半转个弯绕进了王熙凤的腰包。通过虚报支出套取款项,又与承办人相互勾结,抽取回扣,这便是荣国府“国有资产流失”的典型案例。
王熙凤利用职务之便,侵吞“公共资产”,除了上面所说的两条时间上并不固定的途径以外,还有一条时间相对固定的途径,那就是从月钱上打主意。荣国府各房上下都是有月钱的,相当于工资,每个月工资发放的时间和数额也是相对固定的,而所有人的工资都由王熙凤统一领出后,再分发给各房。王熙凤便利用这个机会,私自将发放的时间与领取的时间错开。比如每月初一从“官中”领取月钱,却到十五再发放至各房。利用这个时间差,王熙凤便将这些银子发放短期高利贷,获取利息收益。
这件事被王熙凤做得天衣无缝,因为下人们不清楚,也并不关心“官中”是什么时候将月钱划拨给王熙凤的,他们只关心每个月的工资是否按时足额发放。足额应该没问题,而所谓“按时”,是按照王熙凤收回本息的时间来衡量的。王熙凤的这份收入,可以说是无本万利、旱涝保收,常人也很难知晓。不过,我们还是能从三个细节看出端倪:
①第三回,王夫人突然问起王熙凤月钱是否放完,王熙凤回答:“月钱放完了。”对此,脂评写道:“不见后文,不见此笔之妙!”这一笔妙在哪里呢?这等于直接告诉我们,月钱是经王熙凤之手发放的,为她通过月钱谋利提供了便利。
②第十一回,王熙凤从宁国府探望秦可卿回来,问平儿家中可有什么事,平儿说道:“就是那三百银子的利钱,旺儿媳妇送进来,我收了。”这份突如其来的“利钱”,让我们不明就理。
③第十六回,来旺媳妇又送“利钱”来了,但时机有问题,贾琏正在跟王熙凤谈话,因此平儿撒了个谎,遮掩了过去。贾琏走后,平儿埋怨起旺儿媳妇来,说道:“旺儿嫂子越发连个承算也没了”,“奶奶的那利钱银子,迟不送来,早不送来,这会子二爷在家,他且送这个来了。”她还特意强调:“我们二爷那脾气,油锅里的钱还要找出来花呢,听见奶奶有了这个梯己,他还不放心的花了呢。”
但是,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王熙凤的“瞒天过海”,还是出现了一次问题。在第三十九回中,袭人问起平儿:“这个月的月钱为什么还不放?”袭人的问话说明,这个月的发放时间明显迟于以往。平儿跟袭人关系不错,也不便隐瞒,向袭人道出了实情,这也让我们得知了王熙凤通过月钱谋利的整个真相。平儿说:
“迟两天就放了。这个月的月钱,我们奶奶早已支了,放给人使了,等利钱收齐了才放呢。你可不许告诉一个人去。”
不过,平儿还是给袭人打了埋伏。利用月钱放短期高利贷绝不仅仅是这一个月的事,而是每月如此,只是这个月出了一点小纰漏,没有及时收回。果然,同样是在这一回,平儿让小厮给来旺带话:“就说奶奶的话,问着他那剩的利钱,明儿若不交上来,奶奶也不要了,就索性送他使罢。”更加证明这个月的利钱确实出现了问题,导致未能按时发放。
那么,王熙凤的这笔“灰色收入”到底有多少呢?平儿跟袭人说:“利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假定平儿的这句话没有给袭人打埋伏,我们也可以想象这份收入是多么的可观!我们不妨举几个例子来描述一下当时银子的购买力。
在第二十四回,贾芸从凤姐处谋得差事,并预领了二百两银子,但只花了五十两去买树。也就是说,五十两就可以将大观园的二期绿化工程拿下。由于没有树木的具体数量,读者可能还不是很清楚,那就看看第三十九回刘姥姥算的一笔螃蟹账。刘姥姥说:“这样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按照刘姥姥的算法,这次螃蟹宴大概花了二十多两银子,那么王熙凤一年的利钱收入,可以让刘姥姥一家衣食无忧地过上五十年!无怪乎凤姐吃定了这份梯己,也难怪她要瞒着贾琏。这么一大笔“合法收入”,谁见了不眼馋?
利用职务之便,王熙凤是吃饱喝足了,但由于长期的奢侈浪费,贾府的经济形势却一步步走向危机。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即便积攒了再多的“梯己”,王熙凤又怎能独善其身?
在第十三回,秦可卿就托梦给王熙凤,提醒她“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是人力能可保常”。但是,正处于“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时的王熙凤岂能听进去?
在第四十三回,尤氏当着平儿的面,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数落王熙凤:
“我看着你主子这么细致,弄这些钱那里使去。使不了,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
对此,脂评写道:“言不假,伏下后文短命。”
在第四十四回,尤氏给王熙凤敬酒时又说:
“好容易今儿这一遭,过了后儿,知道还得像今儿这样不得了?趁着今儿又体面,尽力灌上两钟子罢。”
脂评写道:“闲闲一戏语,伏下后文,令人可伤。所谓盛筵难再。”
尤氏说的两番话,既是“戏语”,也是对王熙凤善意的提醒,更是对王熙凤命运的警示。但是,此时的王熙凤始终是逆言难进耳。
毋庸置疑,王熙凤的才能让荣国府表面上看似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但是,她的毒辣与贪欲,却让贾府上下的空气污浊不堪。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在王熙凤的带动下,各种各样的“关系网”、“潜规则”充斥着荣国府的每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