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要“复辟”,就得先让贾琏、王熙凤这对名义上的“当家人”靠边站。贾琏好对付,利用典当的事一通质问,他就软了。在第七十四回,贾琏一回来就跟王熙凤说起了这段“惊险故事”。
王夫人把贾琏找去,让他为中秋节准备二百两银子,贾琏哭穷,王夫人就不留情面地痛骂道:
“你没有钱,就有地方迁挪。我白和你商量,你就搪塞我,你就说没地方!前儿一千银子的当是那里的?连老太太的东西都有神通弄出来,这会子二百银子你就这样?亏我没和别人说去。”
这一下就把贾琏给打蒙了,赶紧回来找王熙凤商量对策。贾琏将银子亲自奉送过去,这里王熙凤和平儿还没来得及研究“内鬼”,王夫人就揣着绣春囊兴师问罪来了。
王熙凤确实应该被“问责”,她作为贾府的CEO,对贾府出现的聚赌、典当、绣春囊等突发事件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但是,决意复辟的王夫人显然不是来“问责”王熙凤的管理责任的。王夫人是“气色更变”地进来的,一路上“一语不发”,直接走到里间坐下。喝命平儿等人退下后,“含着泪从袖内掷出一个香袋子来”,交给凤姐看。对于王夫人的这番声势,王熙凤已经“着了慌”,再看到王夫人递过来的荷包,顿时“吓了一跳,忙问太太这是那里得来的”。王夫人见王熙凤被镇住了,趁势发威道:
“我从那里得来的?我天天坐在井里呢!把你当个细心人,所以我才偷个空儿,谁知你也和我一样!这样的东西大天白日摆在园里山石上,被老太太的丫头拾着,不亏你的婆婆遇见,早已送到老太太跟前去了。”
听到这里,王夫人似乎的确是在“问责”王熙凤的管理责任。
不过,王夫人紧接着话锋一转,局面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王夫人质问道:“我且问你,这个东西必是你的,掉遗在那里来着?”实际上,别说是以王夫人的智商,恐怕以傻大姐的智商,也不会认为这个绣春囊是王熙凤的。但是,为了达到让王熙凤靠边站的目的,王夫人不惜睁着眼睛说瞎话。王熙凤一听就愣了,怎么还栽我头上了?这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吗?不过,慌张归慌张,王熙凤还是颇具家族斗争的丰富经验的。面对领导突然的质问和“栽赃”,急于撇清自己的干系是一种鲁莽,你得先明白领导的动机是什么才行。
震惊之余的王熙凤稳定了情绪,问王夫人“怎知是我的”。王夫人要编瞎话,自然有一番推理,说道:
“你想,一家子除了你们小夫小妻,余者老婆子们,要这个何用?侄女孙子们是从那里得来?自然是那琏儿不长进下流种子那里弄来。你们又和气,当作一件玩意儿,年轻人儿女闺房私意是有的,你还和我赖?”
王夫人这些推理确实是不堪一驳,先不说夫妻与春宫画并没有必然联系,王夫人自己也承认,即便有也是贾琏弄来的,那她应该去拷问贾琏才对啊,到这来找凤姐的麻烦干什么呢?这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吗?
通过王夫人的解释,王熙凤对她此时的来意已经摸个八九不离十了,看来自己今天是难逃此劫了。因此,王熙凤“又急又愧,登时紫涨了面皮”,接着“依炕沿双膝跪下”,哭着辩解道:
“那香袋是外头雇工仿着内工绣的,带这穗子一概是市中卖货。我便年轻不尊重些,也不要这劳什子,自然都是好些的,此其一。二则这东西也不是常带着的,我纵有,也只好在家里带,焉肯带在身上往各处去?况且又往园子里去,个个姊妹,我们都肯拉拉扯扯,倘或露出来,不但在姊妹前,就是奴才看见,我有什么意思?我就年轻不尊重,亦不能糊涂至此。三则论主子里头,我是年轻媳妇,算起奴才们来,比我再年轻的又不止一个人。况且他们也常进园里去,晚间各人家去,焉知不是他们身上的?四则除我常在园里之外,还有那边太太常带过几个小姨娘来,比如嫣红、翠云等人,皆系年轻侍妾,他们更该有这个了。还有那边珍大嫂子,他不算甚老,他也常带过佩凤等人来,焉知又不是他们的?五则园内丫头太多,保的住个个都是正经的不成?也有年纪大些的,知道了人事的,或者一时半刻人查问不到,偷着出去,或借着因由,同二门上小幺儿们打牙犯嘴,外头得了来的,也未可知。如今不但我没此事,就连平儿,我也可以下保的。”
不要小看王熙凤的这一大段辩解,我将这一段辩解看作是贾府家族斗争的“战国策”,其中的逻辑变换、声东击西,既表现了王熙凤的高超智慧,更是深刻展现了封建家庭矛盾斗争的全景画面。
王熙凤搞清楚了王夫人的来意,就是想借绣春囊镇住自己。因此,王熙凤顺着王夫人的推理,从技术层面驳斥了因绣春囊对自己所有的推断,让王夫人通过绣春囊控制自己的步骤就此打住。
王熙凤的反驳分两个层面。首先,从身份地位来说,这种粗制滥造的玩意儿与我王熙凤不相匹配。其次,从技术层面来说,这样的东西并不适合随身携带,特别是我王熙凤常到园子里与姊妹们拉扯玩闹的,就更不适合了。王熙凤能有这么傻吗?有了这两条,也就从根本上击破了王夫人别有用心的推断。但是,王熙凤并没有就此告终。所谓政客,最大的特长就是善于扭转不利于自己的局面,为自己所用。王夫人想借此向自己发难,王熙凤也想借此机会达到自己的目的。绣春囊好比是一把大火,王夫人要把火引向王熙凤,而王熙凤扑灭了自己身上的火之后,紧接着就想到把火引到别人身上去。
她第一个想到的当然就是邢夫人,毕竟先前“联合对抗”的阴影给她的打击太大。王熙凤先扯了一句“奴才”的推测,接着就帮着王夫人“破案”,她得把火引到邢夫人那里去。但是,她能说是邢夫人带的玩意儿吗?所以特意绕出贾赦的几个小姨娘。而对于尤氏,王熙凤就敢下狠手了。她将怀疑的矛头直接对准了尤氏,贾珍的几个侍妾实际上只是陪衬而已。王熙凤的这番推测,至少起到了两个目的,第一,迷惑“破案”方向,将绣春囊的火引向了当初合伙整自己的邢夫人、尤氏。第二,王熙凤也不忘洗脱掉自己管理不善的责任,不仅洗脱自己,还要把自己的心腹平儿给撇清。当然,王熙凤也不能做得太露骨,还得假意拉出园中的丫头来应应景。
面对王熙凤不容质疑的辩解,王夫人无言与对,安慰王熙凤道:“我也知道你是大家小姐出身,焉得轻薄至此?不过我气急了,拿了话激你。”王夫人嘴上服了软,但她此番赶来“兴师问罪”的目的还是达到了。在王夫人的威逼下,王熙凤投其所好,向王夫人提议成立“专案组”,对绣春囊事件进行彻查。王夫人不是不想这么干,但她要采取一定的手段,让这样的手段从王熙凤嘴里说出来。从后面的情节看,在王夫人复辟后开展的“大清洗”运动中,经历了这一番血雨腥风的王熙凤确实已经很自觉地靠边站了。
在王夫人的授意下,立即成立了“抄检大观园”的“专案组”。“专案组”组成如下:
总顾问——王熙凤(靠边站也不能闲着,得给王夫人当“急先锋”去。“大清洗”这样的大变革,必然是支持的人不多,反对的不少,万一今后有人翻案,王熙凤也有案底。)
组长——王善保媳妇(由于荣国府管事人“皆在南方各有执事”,人手奇缺,王夫人对邢夫人的心腹又“原无二意”,受邢夫人派遣将绣春囊交给王夫人的王善保媳妇得到提拔重用。这也使得这场“大清洗”运动的背后,有邢夫人势力的黑手。)
副组长——周瑞家媳妇(在王夫人、王熙凤之间两面讨好,最擅长的就是看领导的眼色行事。)
成员——吴兴家媳妇、郑华媳妇、来旺媳妇、来喜媳妇(属于壮大声势的一队龙套。)
“专案组”尚未开始正式行使职能,新官上任的王善保媳妇便向王夫人告发了一个人——晴雯。王善保媳妇说:
“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娇娇,大不成个体统。”
这番话拨动了王夫人心中最脆弱的一根弦。有人会觉得很奇怪,大观园里这么多丫头,王善保媳妇为什么偏偏挑中晴雯下烂药呢?晴雯的判词给出了答案:“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俗话说“性格决定命运”,一个人本事再大,也要懂得低调、低调再低调,更何况晴雯这样“身为下贱”的人呢。这样招摇过市的,不整她整谁?
王善保媳妇一番话,让王夫人“猛然触动往事”。什么“往事”呢?据王夫人“交代”,她上次在园里遇到了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的丫头,因为跟着贾母,不便过问,但她心底里“看不上那狂样子”。面对王夫人的求证,不想惹是非的王熙凤只是轻描淡写了一番。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了,王夫人被勾起的“往事”,绝不会只是这么一件无关痛痒的事,而是想起了当初当着自己的面与宝玉“调情”的金钏。王夫人接下来的话,便印证了这个判断:“我一生最嫌这样人,况且又生出来这个事来。好好的一个宝玉,倘或叫这样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还记得王夫人当初怎么骂金钏的吗?“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在王夫人的眼里,晴雯、金钏都是这一类勾坏宝玉的“小娼妇”,对于这样的丫头,王夫人的手段只有一个——往死里整!
王夫人当即传唤晴雯,素知王夫人品性的晴雯不敢十分妆饰,娓娓而来。不“十分妆饰”的晴雯什么模样呢?“钗亸鬓松,衫垂带褪,有春睡捧心之遗风”,王夫人一看,不由得“真怒攻心”,奚落她是“病西施”,又怒斥道:
“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宝玉今日可好些?”
听了王夫人一番无缘由的怒骂,聪明伶俐的晴雯明白了,这是遭了小人的暗算。面对王夫人的问话,她故意遮掩,极力撇清自己与宝玉的亲密关系,并搬出贾母来做自己的“护身符”。王夫人对她的说辞“信以为真”,考虑到晴雯是贾母派到怡红院去的,没有当场发落,而是说“明儿回了老太太,再撵你”。王夫人后来撵走晴雯,并没有经得贾母的同意,而是自作主张、先斩后奏。显然,她此时不是忌惮贾母,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才让晴雯暂时躲过了一劫。但是,该来的总会来,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专案组”开始行动了,抄检了一番老婆子们的住所后,“专案组”来到了此次“大清洗”的主战场,第一站便是怡红院。尽管王善保媳妇巴不得从晴雯那里搜出点违禁物品,但清者自清,她什么也没有找到,还遭到晴雯摔箱子的抗议。不过,刚被王夫人修理一通的晴雯,抗议也只能点到为止。高鹗又添加了晴雯、王善保媳妇吵架的一段内容,不仅画蛇添足,更是不合情理。王夫人已经给晴雯定了“明儿回了老太太,再撵你”的缓刑,晴雯躲还来不及,哪敢这么嚣张?
“专案组”接着来到黛玉的住处,查出了一些宝玉的物品。王善保媳妇以为得手,王熙凤却出面做了解释,没有让王善保媳妇得逞。
“专案组”的第三站是探春的住处。探春可不是一般人,可以说除了王熙凤以外,她就是这次“大清洗”运动最大的反对者。王熙凤经历几次打击,已经对贾府和自己的政治前途“心灰意懒”了,但探春不一样,她对贾府面临的危难形势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她当着众人痛心疾首地说道:
“你们别忙,往后自然连你们一齐抄的日子还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家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由于王善保媳妇的愚蠢和无礼,加上探春性格刚烈,“专案组”在这里碰了一个硬钉子,也加深了探春对贾家必然衰亡的认识。探春的这段话,让我们清醒地认识到了“大清洗”运动对于贾家“大败亡”的象征意义。可以推断,从“大清洗”运动到荣国府最终败亡的这一时期,即王夫人复辟的这段日子,是荣国府最黑暗的时代。“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所有人都将伴随着这座大厦的崩盘,遭遇人生的重大转折,甚至付诸生命。
前三站一无所获的“专案组”,在惜春的住处出现了重大转机,“为察奸情,反得贼赃”。根据入画的交代,这些东西都是贾珍赏给入画的哥哥的,他们兄妹的父母都在南方老宅子,叔婶又只会吃酒赌钱,这些东西就没地方放了,这才交给入画保管。看来,又是一场虚惊,最多算是“私自传送东西”的一次“违纪”行为,只要找贾珍证实了入画的交代,责骂几句也就是了。
但是,这件无关痛痒的“违纪”行为被查抄,却给一心想诀别贾府的惜春提供了绝好的机会。“专案组”已经采信了入画的供述,只待向贾珍求证,但作为当事人主子的惜春却不依不饶,不仅要求王熙凤处治入画,还主动交代传递接应的人“必是二门上的张妈”。王熙凤就纳闷了,她也办了不少案子,只听说过当事人来讨情,让从轻发落的,还没见着主动要求严惩不贷的,贾府的人是不是都疯了?当然,王熙凤不明白惜春的真实用意,由于缺少必要的旁证,她只是让周瑞媳妇收缴了违禁物品,表示“等明日对明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