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王熙凤的表现,王夫人内心极度失落,但总不能把王熙凤撵出去,自己死皮赖脸地再回来掌舵吧?所以说,王夫人这次交班,是为她人抬了花轿、陪了嫁妆,吃了一个哑巴亏。
王夫人内心的失落,还来自于“金玉派”的节节失利。通过前面对“金玉派”、“木石派”斗争过程的分析,我们发现“金玉派”大部分时间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对此,王夫人自然很郁闷、很失落。
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对压力和面子看得特别重。王熙凤的才干,让王夫人感到压力很大,也很没面子,而王夫人又是一个不擅于掩饰好恶的人,第七十四回说她“原是天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不比那些饰词掩意之人”,王夫人内心的失落,总是要无意识地表现出来。
对于王熙凤把自己架空,王夫人时常要把这个内侄女拿来敲打敲打,显示一下自己的存在。就在第三回黛玉进府之时,王熙凤将王夫人、邢夫人撇在一边,一个人表演得热火朝天。邢夫人只有暗地咒骂的份,王夫人却坐不住了。你王熙凤不是不搭理我吗?那我就主动搭理你啊!等王熙凤表演得差不多了,王夫人冷不丁地问道:“月钱放完了不曾?”面对王夫人的发问,王熙凤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并连同昨日交代的找缎子之事一并做了详细汇报。王夫人再次发号施令:“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可别忘了!”王熙凤刚才询问林黛玉的衣食住行时刻意强调:“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联系到这个细节,王夫人突然的发问和安排,其用意也就很明显了。
经铁槛寺弄权,王熙凤“坐享了三千两,王夫人等连一点消息也不知道”,从此王熙凤的“胆识愈壮”,更加不把王夫人放在眼里。在第三十六回,王夫人当着薛姨妈母女和林黛玉的面,突然向王熙凤问起赵姨娘、周姨娘的月例之事,并相当直白地问道:“前儿我恍惚听见有人报怨,说短了一吊钱,是什么原故?”看来,王夫人接到了当事人的举报,最大的嫌疑就是赵姨娘。或许王夫人不是故意要给王熙凤难堪,不擅于掩饰的她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质问王熙凤,确实让王熙凤下不来台。因此,王熙凤出来以后,“把袖子挽了几挽,踏着那角门的门槛子”,冷笑着发狠道:“我从今以后倒要干几样克毒事了,报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
经过王夫人几次有意无意地“敲打”,王熙凤不仅没有醒悟的迹象,反而变本加厉,更加恣意妄为,这也让王夫人的内心越来越失落。
除了王熙凤的“倒戈”,“金玉派”的节节失利,也是让王夫人内心失落的重要原因。在第三十回,一个平日里“宽仁慈厚”、“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的王夫人,极其严厉地处治了金钏,并导致其跳井身亡。王夫人为何如此反常呢?文中是这样解释的:“今忽见金钏儿行此无耻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气忿不过,打了一下,骂了几句。虽金钏苦求,亦不肯收留。”金钏所做的王夫人“平生最恨”的事是什么呢?——勾引宝玉!她当场“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痛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王夫人这个“天真烂漫之人”,所说即是其所思。对金钏的痛骂与严惩,可以从另一个侧面,看出她对宝玉情感选择的极度担忧。在三十四回,当袭人提议将宝玉搬出大观园时,王夫人“大吃一惊”,连忙追问:“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可见对于宝玉、黛玉的情感发展,王夫人内心是何等的如履薄冰!
王夫人内心的失落愈演愈烈,这种失落发展到第七十一回,直接导致王夫人无意中成为邢夫人、尤氏的工具,与其二人共同出演了一场针对王熙凤的“联合对抗”。
事情本来不复杂,只是一件很小的事,却因为各种各样偶然的因素被无限地放大,这些偶然的因素,又夹杂着荣国府内部矛盾斗争的必然结果。要把这件事情说清楚,就必须将有关的矛盾关系认识清楚。
与“联合对抗”相关的矛盾关系主要有五个:
①周瑞媳妇“仗着是王夫人的陪房,原有些体面”,四处发号施令、插手事务,与众管事婆子素来不和。
②长期被边缘化的赵姨娘极度阴暗,唯恐天下不乱。
③邢夫人陪房费婆子因主子失势,“常依老卖老,仗着邢夫人常吃些酒,嘴里胡骂乱怨的出气”。
④由于长期靠边站,邢夫人压力和面子的境遇比王夫人还要糟糕,她对贾母、王夫人、王熙凤都积怨颇深,特别是鸳鸯抗婚和贾母不让迎春出来见南安太妃两件事,让邢夫人如鲠在喉。
⑤尤氏原本与王熙凤关系亲密,但尤二姐之事在两人之间产生了极大的隔阂。
事情发生在王熙凤病重、尤氏来荣国府帮忙打理贾母的寿宴期间,起因是尤氏发现园门未关,安排丫头去找管事的人,这个丫头却受到婆子们的冷言冷语。这个不识眼色的丫头回来当着袭人、宝琴、湘云、地藏庵姑子等人的面,将这番遭遇添油加醋地翻给了尤氏。尤氏顿时很没面子,但碍于众人的情面,只是冷笑着问道:“这是两个什么人?”地藏庵的姑子和袭人最先出来打圆场,给了尤氏一个台阶下。
这么一件小事本来可以就此收尾,但由于园门未关,袭人派出了一个小丫头去处理,问题就出在小丫头身上。这个管不住嘴的小丫头在路上遇到周瑞媳妇,便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周瑞媳妇急忙赶来向尤氏赔礼。与众管家婆子素来不和的周瑞媳妇立即告到了王熙凤那里,并煽动说:“这两个婆子就是管家奶奶们,时常我们和他说话,都似狠虫一般,奶奶若不戒饬,大奶奶脸上过不去。”王熙凤觉得这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便命周瑞媳妇“将那两个的名字记上,等过了这几日,捆了送到那府里,凭大奶奶开发。或是打几下子,或是他开恩饶了他们,随他去就是了,什么大事。”但是,一心想公报私仇的周瑞媳妇私自篡改了王熙凤的指示,将王熙凤“过了这几日”的“缓刑”改成了立即执行。这一改就把事情搞大了,王熙凤为什么刻意强调“过了这几日”呢?贾母正在搞八十大寿的喜宴,此时责罚下人是很忌讳的!不仅如此,周瑞媳妇还自作主张,通知管家婆子的直接领导林之孝媳妇来见尤氏。
林之孝媳妇急匆匆地赶来后,尤氏怒气已消,认为此事不值一提。林之孝媳妇一头雾水地回去了,偏在路上遇到了唯恐天下不乱的赵姨娘。素日就与管事女人们“互相连络,好作首尾”的赵姨娘,将原委告诉林之孝媳妇,并趁机煽动说:“事虽不大,可见他们太张狂了些,巴巴的传进你来,明明戏弄你,顽算你。”林之孝媳妇出来后,又遇到被抓走的两个婆子的女儿来求情,刚被赵姨娘煽得怒火中烧的林之孝媳妇也顾不上什么规矩,给她们指了“明路”。原来,其中一个婆子的亲家,便是邢夫人的陪房费婆子。就这样,事情就整到了邢夫人那里去了。
费婆子得知亲家被抓,先是“仗着酒兴,指着隔断的墙大骂了一阵”,接着来找邢夫人讨情。与贾政这一门积怨甚深,又因鸳鸯、迎春之事添了新恨的邢夫人,当着众人的面替王熙凤求起情来。我们都知道王熙凤是被冤枉的,因此她“一时抓寻不着头脑,憋得脸上紫涨”。在场的王夫人不明就里,向王熙凤问起缘由。当王熙凤说出前因后果时,与王熙凤存在极大隔阂的当事人尤氏突然“翻供”了,轻描淡写地笑道:“连我并不知道的,原也太多事了。”面对这种情况,王夫人也只能借坡下驴,责怪王熙凤乱来,要求“老太太的千秋要紧,放了他们为是”。
邢夫人、尤氏当众给王熙凤没脸,内心失落的王夫人无意中做起了“帮凶”。尽管贾母对邢夫人的用意心知肚明,但也不便当众戳穿,只能在事后向鸳鸯道出实情。经过这一次“联合对抗”,病重中的王熙凤很受伤,“由不得越想越气越愧,不觉的灰心转悲,滚下泪来”,那个曾经威风严酷、潇洒犀利的王熙凤不见了,换成了悲凉、凄惨的王熙凤。
抛开王熙凤的病重和灰心丧气不谈,此时贾府已经危机重重。首先是经济上的。在第二回冷子兴的演说中,我们已经知道,贾府已经处于濒临衰败的边缘,“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透过第五十三回乌进孝交租的情节可以看出,农村自然经济的破产,加速了贾府这样的贵族家庭经济的崩溃速度。前面说过,探春的改革不仅没有缓解荣国府面临的经济危机,反而使各种矛盾喷涌而出,加速和加重了这场经济危机。从“探春新政”失败开始,荣国府就进入了危机与矛盾“共生共荣”的恶性循环:经济上的困难滋生并助长了荣国府上下的各种矛盾,这些矛盾又导致经济更加困难。
为了直观地认识荣国府面临的经济危机,我们不妨看一个很小的细节。在第七十七回,病重的王熙凤需要二两上等人参入药,这对于家大业大的荣国府来说似乎不是什么难事。还记得吗?第三回林黛玉进府时,跟贾母说起自己现在吃“人参养荣丸”,贾母是多么轻松惬意、毫不思索地撂了一句:“这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可现在呢?二两人参却难倒了贾府上下,王夫人让丫头在自己房中捣腾了一阵,只找到“几枝簪挺粗细的”,又捣腾了一阵,还不如这几根“簪挺”呢,全是一包须沫。王熙凤那里也好不到哪去,只好去找邢夫人要。不管她有没有,一听说是给王熙凤治病,打死也不给,但我估计贾赦那边的境遇也好不到哪里去。“走投无路”的王夫人“只得亲身过来请问贾母”,贾母倒是有货,但“虽未成灰,然已成了朽槽烂木”。最后,欲哭无泪的王夫人还是在薛宝钗的帮助下,花银子从薛家的铺子买了回来。区区二两人参,让我们见识到了一个大富大贵之家衰败的无情与可怕!
除了经济上的危机,荣国府面临的危难局势还包括政治上的危机。元春在宫廷斗争中的失利,直接导致贾家的失宠,荣国府的政治形势急转直下。第七十五回提到的甄家被抄没,既是这种形势的必然结果,对贾家而言也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信号。处于末世的贾家,面临着政治、经济的双重考验!基于此,王夫人对年轻幼稚又重病缠身的王熙凤很不放心,而接下来发生的很多事情,让王夫人更加坚定了对王熙凤的不信任。
王夫人复辟时期的核心政策便是针对大观园的“大清洗”,这场史无前例的“大浩劫”,就好比是“一石击起千层浪”。那么,击起这番大浪的石头是谁呢?通过“大清洗”之前对各种事件的剖析,我们可以发现这块石头不是别人,恰恰就是被王夫人认为“不靠谱”的王熙凤!
事情起因于第七十二回的王熙凤乱点鸳鸯,演变过程却充满戏剧性。王夫人的丫头彩霞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而且“多病多灾”,贾母指示“开恩打发他出去”,“给他老子娘随便自己拣女婿去”。王熙凤接受了来旺媳妇的讨情,将彩霞配给了来旺的儿子,这是王熙凤短暂还政以后所做的最后一件大事。事实证明,王熙凤出于私利办的这桩事确实很不靠谱。来旺儿子是什么德行呢?林之孝告诉贾琏,这小子绝不是什么好鸟,“在外头吃酒赌钱,无所不至”,贾琏顿时火起,痛骂道:“既这样,那里还给他老婆,且给他一顿棍,锁起来,再问他老子娘。”可是,“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王熙凤偏要通过这门亲事来显示自己的能力。
彩霞知道来旺的儿子“容貌丑陋”、“一技不如”,当然不肯就此荒废自己的一生,便来求赵姨娘。彩霞素来与贾环有意,赵姨娘也非常想讨彩霞给贾环作妾,使自己有个臂膀。赵姨娘接受了彩霞的讨情,但又不敢去找王熙凤,只有给贾政吹枕边风。
这一吹不要紧,事情就搞大了。贾政没有接受赵姨娘的建议,并明确表示:“且忙什么!等他们再念一二年书,再放人不迟。我已经看中了两个丫头,一个与宝玉,一个给环儿。”夫妻说点悄悄话本不稀奇,关键是隔墙有耳——赵姨娘的丫头小鹊。窗外的小鹊不敢靠得太近,只听到贾政、赵姨娘的谈话中提到了“宝玉”两个字。向来与袭人交好的小鹊觉得大事不妙,赵姨娘是不是又在贾政面前告宝玉的状了?谣言就通过小鹊传进了怡红院。
小鹊的本意是让宝玉看点诗书,应付贾政的突击检查,但无形中造成了怡红院的紧张气氛。宝玉“如孙大圣听见了紧箍咒一般,登时四肢五内一齐都不自在起来”,怡红院上下忙作一团。芳官的到来,为一心想着如何为宝玉开脱的晴雯找到了合适的机会。芳官一进来就报料:“一个人从墙上跳下来了。”众人寻找了一圈无果,晴雯却借此心生一计,让宝玉趁机装病,说是吓着了,躲过此劫。
事情本来就这样过去了,但晴雯还要把这场戏演得更真实,一面让众人继续寻找从墙上跳下来的人,一面装腔作势地让芳官去拿药。这个消息很快传到了贾母、王夫人的耳中,怡红院内的紧张气氛顿时散布到了整个荣国府。
贾母不仅关心宝玉的“病情”,更关心芳官的所见是否属实。结合后面的情节,芳官的所见极有可能是真的。从墙上跳下来的人有两种可能,一是与司棋幽会的潘又安,一是进园参赌的“票友”。芳官的此次报料,引起了贾母对荣国府治安形势的高度关注,协助王熙凤管理日常事务的探春就当前治安形势作了详细汇报。得知现在的荣国府里赌风盛行,贾母意识到问题不妙,先是责骂了探春一番,接着当场下令全府查赌,“即刻查了头家赌家来!有人出首者赏,隐情不告者罚!”
林之孝媳妇带队,共查出大头家三人、小头家八人、参赌者二十余人,贾母均作了严厉处治。这一场查赌行动,使荣国府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就在全府上下屏息凝视、人人自危的紧张形势下,傻大姐在大观园误拾绣春囊,被邢夫人抓了个正着。邢夫人并不声张,而是带着看笑话的心理,派王善保媳妇将绣春囊交给了王夫人。
刚刚经历了查赌风波,事态尚未完全平息,却又接到邢夫人亲自缴获的绣春囊,这让王夫人感到事态严重。在此之前,王夫人还无意中得知了贾琏、王熙凤利用鸳鸯的便利,将贾母的东西拿出去典当的事情。王夫人彻底怒了,赌博、典当、绣春囊,你王熙凤当的什么家?毫不掩饰个人喜怒的王夫人决意让“不靠谱”的王熙凤靠边站,由自己亲自出山,苦撑危局、力挽狂澜!
在整部《红楼梦》里,贾府先后经历了三个时代,我们不妨来对比一下其各自的主题。首先是“王熙凤时代”,从第一回开篇到第五十四回,时代的主题是“繁荣”,这是贾家临近衰亡的回光返照时期。接着是“探春时代”,从第五十五回到第七十二回(包括王熙凤短暂、间断的“还政”时期),时代的主题是“改革”,前面已经分析过很多了。最后是“王夫人复辟时代”,从第七十三回到衰亡(原稿只存到第八十回),这个时代的主题是什么呢?可以说是“动乱”,也可以说是“死人”。没发现吗?从第七十三回开始,被整的人接踵而至,而从第七十七回开始,死去的人前赴后继,这还仅仅是“王夫人复辟时代”的开端!
因此,我们有理由认为,伴随着王熙凤靠边站,荣国府从此翻开了“王夫人复辟时代”的黑暗篇章!
2.力挽狂澜把家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