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醒时睡,茶场的医生已束手无策。在那个黄昏,我被人抬上一辆救护车,说是要去省城长沙接受全面检查。路旁的荼蘼花开得凄然惨烈。肖芸一直与场长要求,自己也要随车去。场长婉言,说,安顿好了,就来接你。我睁着眼,想对肖芸笑一个,但无论我怎么努力,却做不到笑。我居然在病痛中失去了这个表情。眼角热热的,凄凉在眼神里冻结着。肖芸安静了,用手指抹着我的眼角,说,可明,你先去,我随后就来,没事的,你一定会好好的。念在这时放学回来,她走过来,握住了我,什么话也没说,清澈的眸子里泪光闪闪,小豆子、毛仔也在,我蠕动了好久的嘴唇,用尽全力,说,好好读书。孩子们点着头。肖芸凑过来,说,你好好保重,他们会听话的。车子载着我走了,我听见肖芸对别人说,我家老唐会复活的。我家老唐会复活的。
真是傻丫头,死了再活才是复活。我又没死。我好好的。我闻到了路旁的花香。我可以想象出那些个盛开的白色小花,一篷又一篷,成片成片地蔓延。细小的花朵也就有了磅礴与霸道之势。春天最后的花朵,要留住人们的记忆,只能带着点狠劲。记得《红楼梦》说,开到荼蘼花事了,尘烟过,知多少?我最近的梦里,居然总是这些韶华胜极的荼蘼,茶山上的,水塘边的,马路旁的……以一种极致的状态,开到绝境,也许是到了了结的时候。
我在长沙等到肖芸了。她拉着我的手,喃喃而语,我已无法睁开我的双眼,可我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她的声音时断时续,我知道不是她停止了说话,而是我的所有功能在减退。我想抓住肖芸的手,可是我的手是撒开的。泪从我眼角漫漫地溢出。因为我感觉到那里有巨虫爬行,奇痒。然后,我听到肖芸一声尖叫,由近而远,慢慢地,就没一点声音了。我进入到无声无色无味无人无物的安静里,世界离我远去了……
后记:
肖芸本可回上海或是香港的,但是她坚持回到茶场,她说,不给老唐平反,她就一直待在这。可是她没等到那一天。一年半后,她在茶场去世。享年六十。
1982年4月,唐可明、肖芸得到平反昭雪。他们的骨灰被迁往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
常念、小豆子、毛仔均考上很好的大学。常念当了作家。小豆子当了医生。毛仔成了著名经济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