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力天扬紧随乌力天赫,大步走向国棉四厂的货场,不断向人炫耀手中的铝合金短棒,并且在武汉军区、武汉警备区、独立师、空军指挥学院的孩子们到来后,大声叫着四哥的名字,让人们知道他是前锋杀手乌力天赫的亲弟弟。斗殴开始前,他站在人群的最前面,斗殴开始后,他退到人群外,挥舞着手中漂亮的铝合金棒子跳来跳去,大声呐喊着,杀呀,杀呀,杀死那帮狗崽子!
“三二三”大斗殴以乌力天赫一方败阵告终。三个孩子当场死于刀棍下,二十多个孩子受了重伤,六十多个孩子挂了彩。乌力天赫本人右小臂骨折,而乌力天扬却毫发未损。他跑得比哪吒还快。有谁能追上哪吒呢?
“你跑哪儿去了?”乌力天赫躲在房间里,咬着牙用一根旧绷带缠小臂。他不能去医院,一去就会暴露,让人捉住砍死,“我们上去的时候你在哪儿?”
“我能在哪儿?还能在哪儿?在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呗!”乌力天扬抄着手,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他的四哥,然后再看四哥的小臂。他想他没有那么大的力气,还是让四哥自己去完成野战救护工作吧,“你没听见吗?我叫了,我叫,‘杀死他们,杀死那帮狗崽子!’我就是这么叫的。”
“是吗?你叫了?”乌力天赫用牙咬着绷带头,打了个死结,闭上眼喘了一会儿气,再睁开眼,用那只好胳膊擦去脸上的汗珠,起身拿外套,“最没用的狗叫得最狠。”乌力天赫轻蔑地说,小心谨慎地把断掉的右臂套进衣袖里,拉下衣袖,遮住手腕,“它们用那种方式向人高声求饶,乞求同伴的援助。只不过它们永远也控制不好声音的大小,让人以为它们是在发出进攻的信号。”
“我不是狗!”乌力天扬脸色苍白。他本来打算帮乌力天赫扣上衣扣,整理好衣襟,这种事他还是愿意做的,可现在他一点儿也不想做了。他不想给一个战场上可悲的失败者帮忙,“我不是没用的狗!”他冲乌力天赫喊,“我那不是叫,是呐喊!我和鲁迅一样,在呐喊!”他觉得他要垮掉了。他的手在裤兜里颤抖着,捏住小刀,是那把捅了何子良屁股的小刀。他发誓,如果有必要,他会再次使用那把小刀,“不许你这样说鲁迅!不许你这样说我!”
乌力天扬转身冲出屋子,下了楼,用推翻三座大山的力气推开大门,冲到后院,躲进杂物间,靠着蛛网密布的墙角缩下去。他在那里不知廉耻地痛哭流涕,为他虚张声势的叫喊,为他怎么也驱赶不掉的怯懦而苦恼。
夜幕什么时候来临的,乌力天扬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哭够了,他不用在乎什么是屈辱了。他连脸上的泪水和鼻涕都不用揩,因为穿门而入的夜风已经把它们吹干。他听见前院传来卢美丽的声音:老五在哪儿?你们看见他没有?他听见父亲的大嗓门儿响起来:为什么不炖肉?他们说老子没肉不吃饭,你就让他们吓住了?然后是碗砸在地上的破碎声。他听见杂物间里渐渐有了热闹——老鼠在快乐地说着话,还有一条阴险的竹叶青蛇,它沿着墙边迅速向角落里滑去。然后,门被试探着慢慢推开,门口露出鲁红军的脸。天扬,你在吗?他问。
他不在。他死了。他那么软弱,根本就不配活着。可他却不知道该怎么死。
那也是一个难题。如果真的死了,他能够凤凰涅槃,在熊熊的烈火中再生吗?
“天扬,我不放心你,来你家找你,你爸他……”
“废什么话,不就骂了两句嘛,有什么好怕的?”乌力天扬站起来,啐了一口,朝门口走去,“他靠枪杆子打出天下,老子没枪,有菜刀。等着吧,等老子杀出天下,看哪个王八蛋敢说老子是一条狗!”
“不是老子,也不是狗,是你四哥。你爸知道你四哥的胳膊断了。”
乌力天扬在门口站住,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天上的月亮离得很远,不管清晰不清晰,都靠不住。他收回视线,吸了一下鼻子,把头转向鲁红军。
“红军,那是一场大屠杀。大屠杀你知道吗?我不能回去,我得逃!”
八
碗不是乌力图古拉摔的,是乌力天赫摔的。乌力图古拉晚饭时没见着肉,联想到大字报的事,发了脾气。他的吼声吓住了卢美丽,卢美丽盛好汤的碗没端稳,往童稚非手上放重了点儿,童稚非没接住,碗往怀里倾,乌力天赫眼疾手快,伸手去托碗——可他情急之中用错了手,用的是断掉的右手,那只手不听使唤——碗没托住,失手滑落,掉在地上,碎了。
什么也瞒不过乌力图古拉的眼睛。乌力图古拉盯着乌力天赫看了一会儿,不看了,扭过头去,用对三岁孩子的口气,对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的卢美丽说,我刚才说肉,是说那些王八蛋,你不要往心里去;你要往心里去,我就给你道歉,你就不是我乌力家的人,你回你江西家里种棉花去。
乌力图古拉要卢美丽把安禾和童稚非带出去,给她们在厨房里弄点儿吃的填填肚子,然后他把汤勺从汤碗里拿掉,连汤带菜叶倒了半碗在米饭里,筷子用得像铁铲,连汤带米粒,几口就把碗里的刨干净,碗放下,筷子放下,抹一把嘴,抬头看看站在那里没动的乌力天赫,要他把外套脱掉。
乌力天赫迟疑了一下,没有动。乌力图古拉说,没听见我的话?乌力天赫只得脱。他脱得很小心,但还是让窄窄的衣袖牵动了右臂,疼得咧了一下嘴。
“说吧,怎么回事。”
“铁棍砸的。”
“没看见,撞上了?”
“是简小川。”
“练着玩儿?”
“我也砍了他。”
乌力图古拉一摁桌子站起来,踢开凳子冲过去,巴掌一挥。乌力天赫猛地撞到墙上,顺着墙壁滑下去,再撑着墙壁站起来,人还没站稳,扑上来的乌力图古拉又是一巴掌。接下来就是一场真正的殴打。乌力天赫低着脑袋,胳膊窝在怀里,尽力保护着受伤的胳膊,让后脑勺儿迎接一下又一下的猛击。
“说,为什么要那样干?”乌力图古拉一边挥动着他的大巴掌一边气咻咻地喊,“你不是喜欢打架吗?你来和我打呀!你不是能抄菜刀嘛,去抄菜刀呀!”他一巴掌接一巴掌朝下扇,“说,你错了,下次再也不这样!”因为用力过猛,他的衣扣挣掉了一粒,飞到汤碗里,当地一响,摇晃着沉下去。
“我没错。”乌力天赫让自己贴到墙壁上,那样身体的一半就得到了保护。
“说!”乌力图古拉怒吼。
“不!”乌力天赫咬着牙。
“我要不打死你我不是你爹!”乌力图古拉把皮带解下来。
“我要被你打趴下我不是你儿子!”乌力天赫贴着墙壁蹲了下去,那样,他连裆也保护住了。
葛军机和严之然跑进来。他们被这个场面吓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出去!乌力图古拉一指门,冲葛军机和严之然喊。乌力天赫被吊了起来,双手吊在门楣上。既然他决定了不趴下,那就别像只狗熊似的蹲着,站直了,站出个英雄好汉的样子来。乌力天赫没有反抗的余地。这个家从来是老子暴打儿子,儿子挨老子的暴打。乌力天赫必须保护那只受伤的胳膊。可他还是没能保护住。它现在和另外一只胳膊一起,被绳索牢牢地捆在门楣上。他站着的样子十分可笑。他必须痉挛着脸,踮起脚尖,好让受伤的那只胳膊尽量少被牵动,这就让他像是在跳一种难度很高的舞蹈,而且非常渴望舞曲快点儿结束似的。
乌力天赫在萨努娅回到家里之后才被放下来。他的两只胳膊已经肿得发紫,特别是受了伤的右胳膊,基本上就是一根冻失了气的红萝卜。他差不多已经晕厥过去。要释放乌力天赫有点儿困难,这一回萨努娅做到了。她冷冷地盯了乌力图古拉一眼,先离开现场,再回到现场,手里多了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她把菜刀擎在手里,不看乌力图古拉,从他身边走过去,走到老四面前,嚓的一声削断门楣上的绳索,然后丢下菜刀,撑住滑落下来的老四。
萨努娅忙到半夜两点多还没喝上一口水,吃上一点东西。乌力天赫被送到医院,拍了X光片,右小臂打上了夹板,开了一周剂量的止痛药。吓坏了的安禾和童稚非挤在一张床上,萨努娅一个一个安慰她们,哄她们乖乖睡下。葛军机苍白着脸,紧咬着嘴唇,坐在自己房间里,一句话也不说。萨努娅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头,说,不早了,你也睡吧。
萨努娅问了每一个人,乌力天扬去哪儿了,怎么没看见他。她得到的回答是,那个孩子下午就不见了踪影,没有人知道他在哪儿。你们找不到他,三天之内,他不会出现。乌力天赫服过药,脸色缓了过来,冷冷地说出五弟的去向。然后他把脸转过去,不看自己的母亲,用一种仇恨的口气说,我恨他。
萨努娅看着这个在小臂骨折之后再受到一次伤害的男孩子。她知道他在说谁。他的仇恨让他变得比最毒的眼镜蛇还要毒,她相信这个时候让他咬一条眼镜蛇,那条蛇爬不出三尺远就得死。萨努娅什么也没说,替她的老四盖上被子,又朝另一张空空的床看了一眼,关上灯,出了屋,掩上门。
忙完这一切,萨努娅根本没有饿意。她疲倦之极地下了楼,走进厨房,靠着水池边,接了一碗水龙头里的自来水,看着碗里的漂白粉泡消失掉,然后一点点地,把那碗自来水喝下去,把碗收回碗橱里,关上厨房的灯,走回客厅,关上客厅的灯,推门进了卧室,在床头坐下。
“我们得谈谈。”她捋了一下额前滑落的散发,把它们归顺在耳后,“我们必须谈谈了。我是说,认真地谈谈。”她觉得自己还是疲倦得很。天赫吊在门框上的样子让她大吃一惊。医生为天赫做检查时她愤怒不已。那碗自来水没有解除她的惊诧和愤怒,靠在水池边也没有解除她的惊诧和愤怒,“这个问题纠缠了我太长的时间。我怎么都想不通。不,我就是想不通。”她朝床上看去,看那个冰冷的石头一样躺在床上的男人,“我承认,你是一个有力量的男人,你是你和你孩子的主宰者,你有很多道理。你说,别把脚揣进你的口袋里,也许你是对的。你说,别挂在鱼竿上睡觉,也许你还是对的。你说,让屎壳郎给大象当奶妈,这你也对。你说,在草尖上练跳高的蚂蚁,你仍然是对的。你说,你错了,那是狗尿,不是酒。你还说,掰一条蛤蟆腿够你啃上三天,九十八岁的大娘养孩子,风爱刮让它刮去……好吧好吧,它们全是对的。可是,我想知道一件事,”她盯着他的眼睛,“为什么要打孩子?为什么要往死里打孩子?”
乌力图古拉转过头来看着萨努娅。他看她,目光里有一丝疑惑,像看着一个不认识的人。
“是什么让你失去了耐心?”萨努娅没让自己停下来。她有太多的积郁,停不下来,“战争年代,你把挡在前面的任何东西都视为对头,你用朴素的理想和果敢的行动毫不留情地蔑视并且摧毁旧世界的压制,创造自己的黄金时代,你那样做真好,让人敬佩。现在,你已经摧毁了旧世界,建立了自己的世界,成了自己世界的主人,可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使用暴力?你在蔑视什么?摧毁什么?你在怀疑你的世界吗,还是它根本就没有建立起来?”
乌力图古拉用了和萨努娅的困惑同样长的时间来看她。然后他说:
“为什么鱼要在浪花里跳跃,鹿要在荆棘里奔跑,雨点儿要在雷电中滴落?”
“不,别拿这个来糊弄我,这一次,不行了。”萨努娅没有让乌力图古拉逃掉。她盯着他的脸。她的脸上有一种愤怒的神色,“你从来没有说过真话,你在说假话,你一直在对我说假话。没有鱼和浪花的事儿,没有鹿和荆棘的事儿,没有雨点儿和雷电的事儿,没有!你是害怕。你害怕你的孩子们。你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们。”
“笑话。”乌力图古拉冷笑一声。他被说中了,下意识地还击,“你在胡扯。我能怕他们?那些小崽子?我操出来的小耗子?我怕他们什么?”
“因为他们不再是博物馆里的恐龙蛋,”萨努娅比乌力图古拉还要冷,她连冷笑都不需要,只是仇恨地盯着她面前的这个男人,“他们孵化出来了,长大了,他们不再是你以为的那种生命——你要求的那种生命,他们在要求自己的生活。你不再是恐龙蛋博物馆的馆长。是的,你操出了他们,这方面你的本事很大,太大了,大到你怎么炫耀都有道理。可接下来呢?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他们没有按照你的愿望成长,不会长成小耗子。你不知道他们会长成什么,他们肯定不会永远是小崽子——你为这个害怕。”
“你在说什么?”乌力图古拉坐了起来,在昏暗的台灯光晕下,他用困惑极了的眼神看着萨努娅,“你在胡说一些什么?”
“我说的就是这个。”萨努娅并没有因为乌力图古拉坐了起来就移开她盯着他的目光,“你其实不该要孩子,这也许是你这辈子犯下的最大的错误。你根本就不配做父亲。你只配做一个马夫。你的确是一个马夫,一个好马夫。但你同时又是一个糟糕的马夫——在你眼里,没有好马坏马,只有能跑的马和不能跑的马。可你的孩子,他们不是马,他们是鸟儿。”她摇了摇头,再摇了摇头,目光里充满了深深的同情,“你这个糟糕的马夫,拿那些想要到处飞的鸟儿怎么办呢?”
她的男人,那个被她称作马夫的男人,困惑地看着她,没有说话。她说得对还是不对?他没有说话,而且困惑着,所以她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