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乌力图古拉半个月时间没有和家里人说话。是他们互相不说话。乌力图古拉这段时间很忙,常常不在武汉,就是在,每天也只能在吃晚饭的时候和家里人见上一面。晚饭是家里最沉闷的时候,没人说话,只有碗和筷子说话。
乌力图古拉的忙不是对付专案组,他在给手忙脚乱的简先民当顾问。
上海“一月风暴”后,“文化大革命”进入夺取政权阶段,全面的武装内战在全国蔓延,枪声越来越激烈,先是不同立场和派系造反组织之间的枪战,然后是二百八十多万士兵以“三支两军”的名义介入其间。军方介入,想不开枪都难。
基地是重要的武器试验、生产和储备部门,多少双眼睛盯着,虽说主要生产和储备部门都在深山老林里,有部队严加守备,但那些单位也成立了造反组织,他们就像家贼似的,勾结外面的同伙冲击工厂和仓库,抢夺连军队自己都没来得及装备的新式武器。军方有规定,冲击重要军事部门,军队可以武力控制,可武力控制的后果却没有人愿意负责。2月23日,青海省驻军奉中央军委指示强行夺取被红卫兵控制的《青海日报》,双方发生武装冲突,军方开枪,打死打伤红卫兵三百四十七人。流血事件发生之后,下令接管报社的青海驻军副司令员赵永夫却被隔离审查,丢了乌纱帽。
简先民搞政治行,搞军事不行。硬撑了几天,下面一个工厂被抢走一批刚刚设计定型的63式自动步枪元件,一个仓库被抢走四十五件56式半自动步枪和十三箱手榴弹,简先民就有些发慌,知道自己对付不了这种挠头的事情。他权衡了一下,认为暂时用一用乌力图古拉,把难题推到他身上,不叫放虎归山,也不会失控——乌力图古拉的材料上报到全军“文革”领导小组,他去总部工作的调令被取消,这已经充分证明了简先民有能力控制住局面。
乌力图古拉的审查结束,按全军“文革”领导小组的精神,结合进基地文革小组,主要负责武器装备的安全管理工作。前线在召唤,乌力图古拉又要去打仗了,他摆脱了虱子的纠缠,精神为之一振,立刻投入各部门安全管理措施的调配工作。萨努娅告诫乌力图古拉,要他向文革小组讨一份结案材料,以备不虞。乌力图古拉却根本不在意,说结什么案?我就没承认有案在身,他有什么案好结?
乌力图古拉不断往各部门跑,汽车跑坏了两台,跟他下去的人累得不行,累得上吊的心都有。乌力图古拉一下去就连轴转,去工厂查护厂队,去仓库看警戒哨,整夜研究方案,车上颠着还不让睡,问“大江南北”造反组织的头头是不是48军的转业干部,要是,让头头先背军史,再光着脊梁,背上一捆荆棘条子来和他说话。他把负责保卫工作的政治干部全撤掉,让他们带着职工们念文件去,恢复军事干部的职权,让他们重新回到岗位上。他和造反派谈判,命令他们离他的地盘远一点儿。他们之间发生了激烈冲突。用他的话说,他把他们收拾掉了。
萨努娅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不久前,她接到哥哥库切默的一封信,信是从波兰辗转寄到广东,再从广东转到武汉的,落款的日期是九个月前。国际主义战士库切默50年代初牵涉进一件政治案,被判了死刑,以后不知为什么没被杀掉,送往西伯利亚劳改。十三年后,他从西伯利亚逃了出来,逃往欧洲,在那里匿名躲藏起来,惶惶不可终日。库切默牵挂妹妹萨努娅,同时为自己的命运叹息。
“莎什卡,这到底是怎么啦?怎么会是这样?萨雷家族如今只剩下你一个革命者了,你可要坚持住,不要让我们的人把你抓进监狱去啊!”
库切默的信落到了造反派手中。娄子捅大了。萨努娅经历了一连串严厉的审讯,人倒是没进监狱,却被批斗了很多次,有一次还被拉到新华路体育场十万人的批斗大会上,陪市委书记和市长们挨斗。萨努娅很苦恼,而且非常恐惧,头发一把一把地往下掉,人开始浮肿,夜里睡不好觉,不敢睡。
“你就不能关心一下我的事?”萨努娅拦下又要出门的乌力图古拉。她认为他应该帮一帮她。
“怎么关心?”乌力图古拉站下,看着萨努娅,“我能让‘文化大革命’停下来?不是扯淡吗?”
“我没说你让‘文化大革命’停下来。你就不能找一找上面,说说我的情况?”
“找谁?现在谁不是人人自危?你的情况人家清楚。人家就是清楚才斗你。”
“你的意思,我挨斗是对的?”
“我没那么说。”
“等于说了。”
“这是‘文化革命’,不动枪不动炮也是战争。是战争就得有伤亡,伤了抹点儿龙胆紫,再上。不让人打倒,你还是战士!”
“谁伤我?亡了呢?”
“受不了了是不是?想撤下来是不是?”
“你要我往哪儿撤?撤回柯尔克孜去?”
“萨努娅,”乌力图古拉火了,“少给我来这个!你要敢往苏修那边迈一步,我就砸断你的腿!你试试!”
“乌力图古拉,”萨努娅也火了,“你怎么这么自私?你不如现在就砸断我的腿!”
两个人又大吵了一架。乌力图古拉不理萨努娅,摔门上车。萨努娅气得不行,坐在屋里落了几滴眼泪。过了一会儿卢美丽进来,怯生生地告诉萨努娅,首长走之前去了楼上,他噔噔地上楼,推开老四和老五俩住的房间,人没进去,把两个苹果丢在老五床上,看也不看屋里的老四一眼,转身噔噔地下了楼。卢美丽说,首长怪怪的,从来没见过他给谁送果子,这回送了,不说给谁,两个果子都丢在天扬床上,丢还不是一次丢的,先丢一个,再丢一个,是隔着时间丢,好像那丢法儿有什么不同。
二
乌力天扬像狼一样警惕,也像狼一样肮脏,连饥饿都跟狼一样。在知道两个大人都去下各自的地狱,应付大鬼小鬼后,他松了一口气,不再弓着腰贴着墙壁走,鬼子进村似的闯进厨房,翻开橱柜,看见里面有一盘吃剩的葱油饼,再看锅里有剩饭,就把葱油饼端到灶台上,满满地盛了一大碗饭,去油罐里舀了一大勺猪油,搅拌进米饭里,再往米饭里放上一勺酱油,脱掉已经发馊的外套,人往灶台上一坐,也不管指甲里有多少泥垢,头发上的草根是不是往盘子里掉,抓起凉饼子就往嘴里填。
“现在我知道了,”他鼓着眼珠子,努力把两块饼子塞进嘴里,再补了一勺猪油饭,腮帮子鼓鼓的,有声有色地对卢美丽说,“三毛流浪的时候不光受苦,他还快活,还自由自在。书上光说他受苦的事儿,这样不对。”
“你跑哪儿去了?家里人急死了。”
“急死活该。急死我做三毛。我自由自在带快活,怕什么。”
“胡说八道。”
“卢美丽,”乌力天扬拿半块凉饼子指着卢美丽,饼子指出去又赶紧收回来,填进嘴里,换了脏兮兮的手指,“你也学我爸的口气,跟伪军似的。”
卢美丽不和乌力天扬计较,往澡盆里放水,让他洗澡。等乌力天扬填饱肚子,心满意足地进了卫生间,把身上的泥洗下半盆来,她也把厨房收拾好了,再去洗乌力天扬换下的衣裳,洗了晾到院子里去,然后回到屋里,一边拖地一边偷偷地抿嘴笑,笑过以后就发呆。
卢美丽在谈恋爱,是萨努娅托人给介绍的。男方叫匡志勇,武汉国棉三厂的保全工,两代工人家庭出身,性格温温的,挺实在。有一只手被机器绞伤过,活动不方便,属于轻度残疾。
萨努娅先见了小伙子,试过小伙子那只不方便的手,然后和匡家谈了一次话。萨努娅一五一十说了卢美丽的情况,孤儿,农村出来的,没有文化,不漂亮,也不丑,人老实可靠,乌力家当女儿待,能找一个工人阶级的对象,乌力家很高兴,主要是小匡人可靠,手虽然伤过,不影响生活。但乌力家也有原则,小匡不能在卢美丽面前摆工人阶级的架子,给卢美丽气受,那样乌力家宁愿不结这门亲。
匡志勇真的老实,吭哧吭哧说了一句,能攀上老革命家庭,该我们家高兴才是。
萨努娅回来就对卢美丽说,美丽,谈吧。
萨努娅去单位挨斗的时候,给新来的通讯员周中保下了死命令,天赫干什么都别拦他,他就是点火把家里烧掉也不用拦,但不许他出院子大门。萨努娅要安禾帮助周中保看住四哥,答应给安禾很多毛主席像章。
安禾很尽职,四哥到哪儿她跟到哪儿,一步也不落下。四哥去厕所,她领着童稚非在外面蹲着,告诉童稚非,把耳朵堵起来,不听四哥撒尿的声音。安禾还给四哥送信,还给五哥布置任务。安禾先找到五哥,要五哥跟着四哥,四哥去厕所也得跟着,五哥是男孩子,不用堵耳朵。五哥要是没跟住四哥,把四哥弄丢了,她就当甫志高,告诉爸妈五哥偷爸爸的酒喝。
安禾布置完这一切,才去院子里找百无聊赖看蚂蚁搬家的四哥,告诉他,雨槐姐姐叫他去江边,她在那儿等他。
乌力天赫把树枝丢掉,站起来,迈过蚂蚁,出了院子。乌力天扬朝安禾狠狠地瞪了一眼,手揣进裤兜里,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地跟了上去,走到院子门口,飞起一脚,把一块石头踢进花丛。
三
春意已经很浓了,江水在这个季节变得有些混浊。武汉这种地方不南不北,气候没个定性,冬季刚结束,冰凌没化完,柳芽儿就争相绽开,过上两天,已是满眼的绿色,再过两天,又是桃白李黄的夏季,那后面紧跟着的就是雨季,好像一口气要是喘得长了点儿,就能喘出好几个季节去。现在雨季还没来,是春季里拼命生长的植物和拼命生长的鱼儿,它们抢在雨季前面,先让江水有了最初的激动。
简雨槐在江边等着乌力天赫,看着他远远地朝江边走来。他吊着一只胳膊,肤色黝黑,宽肩膀,长胳膊长腿,懒无心肠地跳下江堤,宽大的颧骨上映着一片阳光。风吹动他的头发,让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像个生机勃勃的鸟窝。
那个长着一双招风耳的孩子远远地跟在乌力天赫身后,在江堤边迟疑了一下,站住,反身回到果树林边,蹲下,没精打采地抠鞋上的泥。
风不欺生,很热烈,不光吹乌力天赫,也吹简雨槐。简雨槐有些慌乱,把被风掀起的裙子按下去,夹在膝间,红着脸瞟了走近的乌力天赫一眼。
乌力天赫觉得简雨槐和平常不一样,刚才的羞涩有点儿慌张,她其实用不着慌张。她应该保持她一如既往的安静。她本来就安静。湖水有多安静,她就有多安静。
他们在江边的草地上坐下。简雨槐把双膝拢在胸前,双臂环绕光洁的小腿,精巧的下巴颏儿轻轻地搁在膝头,看一眼乌力天赫的胳膊。风走开了,空气中充满了槐花的香味。
“让我看看胳膊。”简雨槐这么说,跪起来,小心地帮助乌力天赫把外套脱掉,看他的胳膊,然后帮助他把外套穿好,坐回草地,又把双膝拢回胸前,目光忧郁。夹板打得很漂亮,但一点儿也不适合他。
“你老是弄伤自己。”
“不是我,是你们家简小川。”
“你们非得打架?”
“不是打架。说了你也不知道。”
“我知道。你恨小川,恨我爸,恨我们家,”她把目光移开,难过得要命,“恨我。”
他有点儿恼火。她说得不对,并不总是他把自己弄伤,更多的时候是他们,是所有人。他当然恨。他恨这个世界。
“我要走了。”她说。
“什么?”他看她,不明白。
“去胜利文工团。”她说。她刚刚接到入伍通知书。她被特招入伍,成了一名文艺小女兵。爸爸向她保证过,会给她一个舞台,他做到了,他是一个好爸爸,“我又能跳舞了。”
他明白了,她是来向他告别的。她天生喜欢跳舞,就像江水天生就在流动似的。他的目光暗淡了一下。不是为告别,也不是为天生,而是为兵。他发愣,像在梦中。
“你不知道跳舞有多好。你在舞台上站着,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可你知道,有人在那儿,他们在等待。追光灯亮起来,罩在你身上,你的眼前闪耀着一片星星。音乐响起,你慢慢抬起双臂,踮起脚尖,就像踩着云朵儿一样,你就在天空上了,全世界的人都能看到你……”
他没有说话。她是那么兴高采烈,就像一个公主在向她的马夫说着昨天晚上那场舞会上的事。他能说什么?告诉她,他也有喜欢,他想做一名疲惫不堪的士兵,牺牲在战场上?他说了她就会明白吗?风在江面顽皮地滑动,没滑好,带了水光滑到草地上来,撞上他的脸,把他的脸往上抬,让他看她。她颀长的脖颈攀上了一缕明晃晃的水光,清晰地映照出柔软的绒毛和淡蓝色毛细血管。她刚刚洗过头,干净的头发散发出柔和的薄荷草香味。
“薄荷草。”他眼皮跳了一下,像在梦中。
“什么?”她回过头,有些疑惑。
江上传来一串船笛。阳光颤抖了一下。他又沉默了,好像又回到梦中。他身上有一股松香般的汗味,非常迷人。她突然有些害怕他身上的味道,有些不安。
“我们恋爱吧。”他像是努力要从梦中醒来,要把梦中的什么事情记住。
“什么?”她被他的梦吓了一跳。她其实听清楚了他在说什么,只是下意识的,她被刺痛了,要那么问一下。
他有些困惑,皱了皱眉头。不是为她问他,是为他自己。好像那个梦刚出生,身上有羊水,他没抓住,滑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在找,需要一点儿时间。
“什么?”等了一会儿,她催他,因为不好意思而面带微恼。不是慌张,是生气。她感到脸蛋儿热辣辣的,像是在燃烧,所以,她不能再等,得催他。
他还在寻找,目光有些空洞,还有些冷漠,好像遇到了难题,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东西,重新回到梦里去了。
她只能等待。她不知道他的梦是什么,或者她知道,但那个梦是他的,她不便插手,只能等他再次呼唤她。她现在是一个人,而他在另一个地方,他不出现,她就找不到他,只能等待。她越来越不安,像是被狼跟踪着,狼在她的身后,把爪子搭在她的肩头上,她浑身哆嗦,一直在想,是不是把头转过去,把咽喉亮给狼,让狼咬住。
远处传来一声清脆的叫喊:我,杀了你!
他们同时惊醒,一个从梦里,一个从等待中,回过头去看。
江堤上,穿着一条肥大裤子的简雨蝉,一只手拎着红色塑料凉鞋,一只手举着桑树枝,正追打着乌力天扬。乌力天扬被抽了一树枝,抱着脑袋钻进果树林。简雨蝉追进果树林,但这没用,她只能抽他那一树枝。乌力天扬这回不是哪吒,是森林中的精灵,根本不用逃跑,只用消失就行了。
“不。”简雨槐慌张起来。她就像一只想要去山涧饮水却被倒下的大树拦住路的麋鹿,羞赧得满脸绯红。她不能把头转过去,把咽喉亮给狼,让狼咬住。她把目光挂在江堤上,站起来,急匆匆地走掉了。
她浑身哆嗦,一直在想,是不是把头转过去,把咽喉亮给狼,让狼咬住。
乌力天赫坐在那儿没动,好像还在想他的那个梦。
简雨蝉从江堤上下来,头发汗漉漉地贴在额头上,翘翘的鼻头上粘着一星树灰。她把手中的凉鞋和树枝一丢,往草地上一坐,大声说妈呀,累死我啦!又恨恨地说:鬼天扬,抓住他,非剥他的皮蘸酱油吃不可!疯丫头咬牙切齿,做出一副白骨精的样子,可她生就一副洋娃娃脸,再怎么鼓腮瞪眼咬牙都没有用,谁也不会相信她能把唐僧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