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乌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明明错了,错到底了,还嘴硬,你这就不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猪尿脬的事情先放在一边,性质严重到什么程度你自己琢磨,看够不够得上恶毒攻击伟大领袖,先说下面的。你说‘主席有本事嘛’这不是阴阳怪气是什么?你说主席‘游上一阵儿,往水上一躺’这不是说主席畅游长江是玩儿,而且表现得很消极,而且你还怀疑主席游泳的能力?你说‘主席要谁护着?都拉倒吧’,这就暴露无遗了,你是想孤立主席,是想把主席和人民割裂开呀!你还说让主席一个人游到海里去,居心何在?你不是想淹死主席吗?”
“放屁!”乌力图古拉像一头咆哮的狮子,向简先民怒吼,“你放屁!”
简先民充满同情地看着乌力图古拉,心想,在政治斗争面前,英雄是多么苍白无力呀,他们什么都不能抵御,就像一些刚生下的鸡蛋,根本砸不开由他们自己创造出来的时代所需要的政治韬晦冶炼出的诡辩的石头。
四
按照基地“文革小组”的规定,乌力图古拉每天上午8点钟由严之然陪同,去专案组写交代材料,并且接受专案组的讯问。乌力图古拉心想,好嘛,梳毛运动又来了,你简先民也操上梳子了,行嘛,那就梳嘛,看你能梳出什么来。你把我身上的虱子都梳掉,我还舒坦呢,我还要谢谢你呢。乌力图古拉依然抱着这样的轻敌心态,没有告诉萨努娅自己被立案审查的事。他每天照常起床,穿衣洗漱,走出家门,去专案组,只是到了那里,他什么材料也不写,而是和专案组的人吵架。
萨努娅还是知道了乌力图古拉被立案审查的事情。她立刻跳起来,要乌力图古拉别服输。别让人梳毛,和简先民斗!他凭什么说你是反党集团?乌力图古拉问斗什么,拿什么斗。萨努娅说,拿你对党的忠诚,拿你对人民的忠诚!乌力图古拉冷笑道,那不叫斗,叫反抗,简先民不是简先民,是“文革”小组,你要反抗,他就把你整成阶级敌人,就像对待狗屎那样对待你。萨努娅质问乌力图古拉,那你就输给他?你就当他的阶级敌人?乌力图古拉当然不会认输,他怎么会认输呢?他正憋着劲儿和人斗着哪,没仗可打就和虱子斗嘛。他和萨努娅说那样的话,只是不想让自己的女人参与到这种事情中来。女人只适合在后方待着,洗洗被子,烙烙煎饼,烧点儿热水,等着男人完了事儿回家泡脚。他就是这么想的。
乌力图古拉不想让自己的女人担惊受怕,萨努娅却偏偏不是个待在后方的女人。她在自己的事情上都没有这么恼怒,她只是为深重的敌视和无休无止的交代苦恼,还有一些属于女人的怨言,可她却在乌力图古拉的事情上动了怒。乌力图古拉前脚离家,她后脚就去找简先民。她闯进简先民的家,在方红藤惊诧的目光中把简先民痛斥了一通。
“他说过我是他的母马,难道我就是母马了吗?他说过他的孩子们是恐龙蛋,难道那些孩子就成了恐龙了吗?他生在草原,他有那么多的草原语言,他骂过风,骂过雨,他在风中雨中从来没有躲避过,他是那么喜欢它们,从来也离不开它们,这能说他在攻击谁吗?除了敌人,他攻击过谁?”
简先民为萨努娅政治上的肤浅和在政治斗争中表现出的幼稚感到惊讶,她怎么会把政治和风雨混为一谈呢?或者她是对的,政治就是风雨,不是风雨又是什么?简先民坐在那儿,他面前这个已经三十多岁仍然美丽无比的女人让他赏心悦目,她的肤浅和幼稚让他非常快活,如果她真的是乌力图古拉说的母马,那她这匹母马只能证明一点:她的驾驭者同样肤浅和幼稚。这让简先民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他甚至在心里涌起了一丝对萨努娅的怜惜。
“你看,小萨同志,你看是这样的。老乌的秘书、司机、通讯员,我们都没给撤,对不对?你家厨子老万走了,那是人家要回家闹革命去,和组织上没有关系,组织上不是在给你们张罗着找厨子吗,对不对?老乌每天晚上按时回到家里,和家里人团聚,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我们还是给老乌留了余地嘛,还是要看他的交代情况嘛。小萨同志,你是老党员,是国际同志,你现在要做的,是怎么帮助老乌认识到他的错误,帮助他在回到人民当中迈出关键性的一步。”
“别拿那种眼神儿看我。”萨努娅冲出简家后,简先民拉下脸,冷冷地对站在楼梯口的方红藤说,“你要有那个鞑靼婊子一半儿勇敢,肯为自己的男人豁出来,我也不是这个样子,你也不是这个样子。”
“可你儿子是。他正在和乌力家的老四打架。他差点儿没把你的枪偷出去,朝乌力家的老四开上一枪。这是你要的勇敢吧?”方红藤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还有,你应该上楼去和雨槐谈谈。”
“雨槐怎么了?”简先民愣了一下。
“她已经哭过好几次了。”方红藤的口气淡淡的。
“为什么?谁欺负她了?”简先民脑袋一大,嗖的一下站起来。
半小时后,简先民走出简雨槐的房间,从楼上下来。他很痛苦,因为女儿知道了乌力图古拉被停职审查的事,她为乌力伯伯难过,躲在房间里偷偷哭。多善良的女儿啊,多好的女儿啊,可他怎么告诉她,说那是一场政治斗争?说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孩子,尤其是为了她?不,女儿太小,不懂得这些,他不能把这些事情告诉她。
“爸爸,是你要审查乌力伯伯吗?为什么?”
他无法回答女儿。当然是他,除了他还能有谁?有人失去,有人得到,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也有不那么简单的。他这么做并不容易,食草动物要变成食肉动物,不容易。但他已经下嘴了,已经尝到了鲜血的滋味。他兴奋,还有恐惧。他要成为更凶猛的动物,也害怕反过来被对方吃掉。没有退路,要么义无反顾地进化,要么永远待在生物链的最底层,或者被残酷地淘汰掉。这一切,他都无法对女儿说,不能说。
“雨槐,你要相信爸爸。爸爸会给你一个舞台的。”简先民深情地对女儿说。这个,他能说。
五
从北京一回到武汉,乌力天赫就和简小川闹僵了。两个人先是为“文化革命”的对象问题,然后为谁来决定这样的对象问题,然后什么也不为,纠合聚众,大打出手。
回到武汉的乌力天赫被父亲的立案审查弄得目瞪口呆。先是母亲,接着是父亲,他们先后被解职,被推到“文化革命”的对立面上。他们怎么了?他们怎么一下子成了革命的敌人?乌力天赫从来没有想到,父亲和母亲这样的人会成为反党集团的头目,会攻击自己的领袖,会夺取兵权搞兵变,会成为“文化革命”的打倒对象。乌力天赫看完所有针对父亲的大字报,沉默了两天,然后旗帜鲜明地站出来,指出这是一场混乱的革命,一场以革命的名义打倒革命者的革命。他很快被开除出组织。他很快又拉起一支“重上井冈山”战斗小组,开始了他的保皇派生涯。
谩骂式的辩论。铜扣横飞的皮带。被扒下来丢进火焰的将校服。清一色悲壮的光头。呼啸而过的蓝岭牌、三枪牌、飞鸽牌。风高月黑的偷袭。漫天飞舞的传单。砸烂的油印机。摔在地上再跺上几脚的高音喇叭。沾着呕吐物的皮鞋。高高举起的日本指挥刀。分辨不清敌我的群殴。喷溅而出的鲜血。打落再和血吞下的牙齿……
乌力天赫站在队伍的最前面,身后是他的战斗小组。他们剃着发楂儿青青的光头,一律将校呢制服上装,粗咔叽布裤子,脚蹬低靿硬帮皮鞋,像一群毛羽光亮的犀鹃。乌力天赫拎着一根包裹着铁皮的枣木大棒,露出儿马般洁白整齐的牙齿,眼里闪烁着可怕的凶光。在双方声嘶力竭的呐喊声中,他一句话也不说,脱掉上衣,露出小背心,扎紧腰带,把垂在裤线旁的枣木棒轻轻地拎起来,先是慢慢地,然后是快步,最后是飞奔而上,扑向他的对手。鲜血横飞。头颅破裂。鼻梁断开。呻吟和惨叫在武汉潮湿的空气中奇怪地碰撞,浓得怎么也化不开。
事实上,乌力天赫已经脱离了理论上的革命。他自以为已经寻找到的那条道路变得模糊起来,而且越来越模糊。他根本就看不见他的道路。“我们坚决地支持你们……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一切资产阶级保皇派……搬掉一切绊脚石……展开猛烈的进攻……彻底打垮、打倒,使他们威风扫地,永世不得翻身!”他永远也不能忘记那个柔和而冷静的黄冈口音,永远也不能忘记天安门广场上雷霆万钧的欢呼,永远也不能忘记自己在泪水中发下的誓言。它们每时每刻都在啃啮着他的心,让他不得安宁。他害怕这种不安宁。他想驱赶开它们。他只有拼命地去斗殴,用包裹着铁皮的木棒把对方的头颅打碎,让对方的鲜血溅在自己脸上,把自己弄得更糟,让自己更加不安宁。只有这样,
他才能摆脱它们。
六
乌力天扬根本不在乎他的四哥和简家老大之间的残酷战争。他的全部心思都在保护那些乱世中惊惶失措敛翅难飞的小鸟们身上。
乌力天扬的小鸟们是女孩子。她们有的比他小,有的比他大。她们的父母,都是在运动中被揪出来的走资派。因为这样的父母,她们成了狗崽子,任人欺负。
基地文工团一个舞蹈演员,比乌力天扬大两岁,乌力天扬非常喜欢看她跳《洗衣歌》,她舞姿活泼,笑得很甜,就像雅鲁藏布江里的一朵浪花,只因为她的父亲加入过国民党,她就被简小川领着一群男孩子从练功室里拖出来,用弹簧鞭抽得皮开肉绽,惨叫着在地上滚来滚去。
还有安禾。安禾从小就黏萨努娅,一直跟着萨努娅睡,十几岁了还不肯单独睡,乌力图古拉把她抱到别的房间,她一睁眼,又光着脚往萨努娅床上爬,弄得乌力图古拉烦躁不安。安禾和妈妈睡的事儿谁都知道,邱义群领着一群男孩子拦住安禾,问安禾跟妈妈睡,吃不吃妈妈的奶。他们把安禾推倒在地上,拖着走,吓得安禾再也不敢出门。
乌力天赫拎着一根包裹着铁皮的枣木大棒,露出儿马般洁白整齐的牙齿,眼里闪烁着可怕的凶光。
乌力天扬第一次心疼了。乌力天扬把牙都咬碎了。他想,王八蛋,你们凭什么欺负我的女孩儿!乌力天扬决心保护她们——保护安禾、童稚非、罗小丽、汪边疆、胡思迅、吕芒、蔡菲菲……不让她们受人欺负,不让她们被拖出她们的鸟巢,不让她们遭到邱义群简明了之流的侮辱,不让她们挨弹簧鞭的抽,不让她们美丽的脸蛋儿皮开肉绽。
乌力天扬领着罗曲直、汪百团、高东风、吕超、蔡小强,还有和他关系越来越好,几乎就是他的连体人的鲁红军,躲在防空洞里,商量一次次袭击的对象和方案。然后,他就像一名中世纪的骑士,全身披挂,带着他的骑士们,视死如归地潜入黑夜中。
门上留下“小心狗头”的粉笔字。把自行车胎扎破。玻璃窗哗啦碎掉。南瓜里装满屎。鞭炮在鸡笼里轰然炸响。黑棍把专案组成员孩子的头敲开花……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没有人保护,像兔子一样无辜,胆战心惊,瞪着美丽的大眼睛看着你,让你觉得自己是男子汉的少女呀!这就是乌力天扬闹革命的动力。
乌力天扬的革命行动并没有延续多久,他的圆桌骑士们很快一个个从他的麾下消失掉。他们垂头丧气地来和乌力天扬告别。白色恐怖太厉害,他们无法再坚持下去,他们必须进行战略转移,保存自己的有生力量。
“我爸要我和你家划清界限。”罗曲直老实说。
“我爸说,我要给你家惹事,他会打断我的腿。”高东风揉了揉鼻子说。
“打断腿算什么?我爸说了,我再跟着闹,他把我送回老家去。你们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的妈,一村麻风病,全躺在村头晒太阳,一年去一次人,去就逮着从脸上往下挖烂肉,等于是万恶的旧社会!”汪百团讲恐怖故事似的说。
现在,乌力天扬这个被伤感笼罩着的了不起的疯子身边,只剩下了誓死不肯离开他的鲁红军。
“狗操的革军子弟就是麻烦。你放心,我是无产者,没那么麻烦,我就是粉身碎骨也不会离开你!”鲁红军大义凛然。
七
不能实现自己理想的乌力天扬把视线投向四哥乌力天赫。他就像一个理想无处寄存的骑士,带着鲁红军,跟着乌力天赫,参加了闻名武汉三镇的“三二三”大斗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