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艰辛苦痛,找到的是生命的真谛:解开以爱的名义捆缚亲人的铁链,自己的生命也会于受伤后尽快复原;宽恕别人犯下的罪,自己的心灵也会变得地阔天宽。
向死而生
文/韶晖
刚看了一本小书:《殡葬人手记》,作者托马斯·林奇,美国密歇根州一个小镇的殡仪馆的老板。这个特殊的职业虽使他见惯死亡,却在心里保有鲜活的,非职业化的感想,这一点殊属难得,就好比沙漠里开出鲜艳的潮润温软的大瓣花朵,那感觉很奇特。生者营营,一个牧师打高尔夫球,穿爱尔兰亚麻布的法衣,开高级轿车,还想当红衣主教,这个家伙居然放胆宣言:死的时候不要铜棺,不要鲜花,只要有一个简朴的葬礼和一个平民化的坟墓;托马斯很客气地跟他讲,不用到死的那天才这么搞,你现在就可以做活着的圣徒:退出乡村俱乐部,不开豪华敞篷车,不穿高档毛衣和皮鞋,不吃上等肋条肉,不殚精竭虑地攒钱,你的钱我还可以帮你分给穷人——然后,他收获了这位高贵的牧师的诅咒的眼神。这样的人并不稀罕,他是世间虚伪的典范,表面明光闪耀,内里一团败草,只有死亡才能使他摆脱欲念的困扰。
相对这个牧师而言,托马斯的邻居米罗朴实善良,他开着洗衣店,不声不响地帮助刚刚离异,带着四个小孩艰难生活的托马斯,每天早晨来带走五大包脏衣服,中午再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地送回。“我”去交付欠账的时候,顺便向他致以谢意,他笑着说:“别放在心上,一只手洗另一只手,谁跟谁呢?”现在,米罗死了,双眼紧闭,目光熄灭。“我”郑而重之地对待他的遗体,先是让右手压在左手上,然后再左手压在右手上,后来,“我”不再折腾了,因为不管怎么放,都是一只手洗另一只手,有什么关系,又分什么彼此。
托马斯的父亲也是殡葬师,托马斯子承父业的同时,顺便也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对于死亡的深广的恐惧,他们眼中看到的一切,包括疯狗和能传染疟疾的蚊子,以及冒充邮差与教师的歹徒,都有可能谋杀自己的孩子,就连蝴蝶都难逃嫌疑。见惯了死亡,也深刻理解死亡是怎么一回事的人,却仍旧对于孩子的死倍感恐惧,是因为老人的死和孩子的死,实在是有着不同的意义。“当我们安葬老人时,我们埋葬的是已知的过去……记忆是压倒一切的主题,是最终的慰藉。但埋葬孩子就是埋葬未来,和被我们的梦想所拔高的美好前程。这样的悲伤无边无际,无始无终。”记忆的完满和梦想的永未实现,对于整个人类而言,永远都是前者可供欣慰,后者足资伤痛,古今一理,天下大同。
可是,无论怎样,有生便有死。刚生下来需要清水洗一洗,刚刚死亡也需要用清水洗一洗,这既是仪式,又是需要,就像托马斯充满幽默风趣的调侃:“在生命的此端,我们宣告:他活着呢,好大的味道,得赶紧洗洗。在生命的彼端,我们回应:他死了,好大的味道,得赶紧洗洗。”可是,无论洗与不洗,对于生者也许是必需,对于死者却已是毫无意义。“意义的丧失正是重大事件即将发生的头一个明确迹象,”的确如此。
虚伪的人活着搜罗鲜花和尊敬,真诚的人死后收获怀念和哀悯;老人死后获得尊重,幼者死亡引发悲伤,可是无论什么样的人,一旦死亡来临,便铜棺和木棺平等,鲜花和荒草平等,地宫和土坟平等,老人和幼儿平等……生为物役,营营不休,逝随流水,一无所求。
偶翻纳兰性德的《饮水词》,看到一句“风絮飘残已化萍”,词意不过是援引古说,讲杨絮飘零,会入水化作浮萍;那么杨絮便是浮萍的前世,浮萍便是杨絮的今生。几天前,家人闲话,说起早已逝去的祖母。母亲说这么多年,谁都不肯给她上一次坟。我的父亲此时已七十余岁,平生胆小,一向怕打雷,怕坟地,现今正端坐如佛,乖乖看电视,却忽然大声抽泣。当时不以为然,我是无神论者,偏要讲往生,安慰他说不要哭,上不上坟都没关系的,人早转生,如絮化萍,我们所见,只是一座空坟;可是现在想起,却心里酸痛,因为它印证了这本书中的一句话:“我死了,是你们活着的人面对死亡。”
这是死者对于生者的最后宣言。是的,逝者早得解脱,面对死亡的,从来,一直,永远,都是生者。
心中的香格里拉
文/白妞
刚看了一部电影:《这儿是香格里拉》,我国台湾著名导演赖声川监制、丁乃筝导演,讲述女主人公季玲失去钟爱的儿子后,一个人去香格里拉找回自己的灵魂的故事。唯美的色调,悲情的情节,以及略带悬疑的线索设置,使整部电影美轮美奂,扣人心弦。
一场意外的车祸带走了季玲可爱的儿子,也粉碎了她幸福美满的家。她内疚,因为她是在和老公打电话,对儿子疏于照看,才使悲剧发生;她痛苦,因为儿子的离去,带走了她全部的灵魂;她仇恨,因为肇事者没有停车抢救孩子,而是逃之夭夭。她不停地怀念,因为无法遗忘;不停地起诉,意图为子报仇;丈夫被忽略,家庭生活变得压抑而灰暗,一切都无可挽回地绝望。
然后,她无意中在儿子房间里找到一张寻宝游戏的纸条,她边哭边笑:因为这是儿子生前最爱和她玩的游戏——纸条直指云南香格里拉的圣山。
就这样,她独自出发去了香格里拉,然后,意外跌落到云雾笼罩的悬崖下面。等她醒来,却发现自己到了一片宁静、安谧的天地,这里绿草茵茵,牛羊成群,洁白的圣山映着蓝天,如梦如幻。一个小男孩,有着棕红的小脸蛋,一身朴素的藏民装扮,带她骑马,听她唱歌,看她流泪,然后给她宽慰。最后,小男孩说:走,我带你去看我的宝藏。当她跟着他到达圣山脚下,抬头仰望,却看见山顶上有一个穿藏袍的小女孩,逆光而立,宛似仙女。
她不明其意,笑着调侃:“你的小女朋友?”小男孩严肃地摇摇头:“不,她是我的爱人。”“你很爱她?”
“是的。”“这就是你的宝藏?”
“是的。”
但是,小男孩却痛苦地说:我的爱人等着我,我却走不了,我很辛苦。她诧异地低下头,却看见小男孩的脚踝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捆绑上了粗粗的铁链。她心疼地蹲下身去解,小男孩竟然深情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叫她“妈咪。”
原来,这就是她深爱的儿子,因为她不停地牵念,使得他无法脱身奔向自己的世界,很辛苦地恋栈在她的身边,用忧伤的眼睛关注着她,听她在一群藏民热情的邀约下唱儿歌:“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季玲泪流满面,给儿子解开缠脚的铁链,放他轻身飞去,同时自己也解开了缠绕在心上的爱与恨,苦与痛。
其实,这一切不过是她跌下悬崖后,昏迷时的幻觉。醒过来看到的,是医院的病房,以及陪伴在她身边的丈夫,正对她深情凝望——原来放走了爱,爱还在。
那么,放走恨呢?她终于撤销起诉,然后在那个已经得了绝症,行将去世的“凶手”面前,听他忏悔:“对不起。”三个字,重逾千钧。
她把孩子的小房间彻底整理,该洗的洗,该换的换,儿子照片前飘摇的白蜡烛也拿走,然后从枕套里抖出一本书,一帧帧的画全都是香格里拉的神山,其中一页夹着孩子从妈妈脚上拿下来的脚链,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妈妈,找到了。”
找到了什么?一番艰辛苦痛,找到的是生命的真谛:解开以爱的名义捆缚亲人的铁链,自己的生命也会于受伤后尽快复原;宽恕别人犯下的罪,自己的心灵也会变得地阔天宽。所以,美好的香格里拉啊,它不在南,不在北,不在西,不在东,它只存在于我们的心中。
倒退行走在生命的秧田
文/瘦尽灯花
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其实讲的不是“道”,是“稻”。你见过哪株水稻的根子是裹一团泥巴的?稀稀拉拉几根须根,可不是白白嫩嫩,在水里浸泡?所以说六根清净嘛。它清静,种它在水的人也得清静。插秧季节,天水相连,禽鸟争鸣,春意盎然。蓝天、白云、青苗、绿水,大姑娘小媳妇挽着裤腿说说笑笑,柔嫩的腰肢像柳条,随手把绿绿的秧苗一撮一撮插进水中,左两,右两,中间两,一齐进行,六纵六横,随着一步步后退,青天碧日下撒豆成兵,排兵布阵的绿秧苗。
所以它又不是“稻”,是“道”。明明是流布,是充满,采取的姿势却那样恭谦。让人想起素描中一句话:“慢就是快,方就是圆。”作画时要先耐心地观察好描摹的对象,然后规划好画图在纸上的布局,待到胸有成竹日,才是洋洋洒洒下笔时,是以“慢就是快”。虽然事物的线条千变万化,但要作好画,先需要用直线打好轮廓,抓住特征,然后逐步细化,又便是“方就是圆”。
插秧与修道也是一样,这样的后退式向前不敢保证一定走得快,却可以保证一定走得远,不敢保证一定发大财做大官,却可以保证心灵纯净,不受污染。
《红楼梦》里贾母是个明白人,要留两个看得上的穷女孩子在大观园里玩耍,还得特地地嘱咐上上下下:咱们一大家子人,个个都是“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眼”,所以不要干出那嫌贫爱富的事儿,我不待见。其实她不待见没用,离了她的眼睛,什么样的糟事儿都能轮番上演。戏耍刘姥姥都算是轻的,寒门小姐邢岫烟借住在迎春屋里,备受丫头婆子欺负,搞得要当掉棉衣来使钱。因为刘姥姥用妙玉敬贾母的杯子喝了一口茶,妙玉就要把这杯子扔掉,嫌脏。却不知“过洁世同嫌”。贾府里上上下下,看似富贵高洁逼人眼,却是许多人没有一块干净的心田。心田不干净的人,过不得干净日子,也得不了干净结局,到最后搞得灰飞烟灭,一地鸡毛。到最后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遮盖了整个不干净的世界,完成了一次世俗对灵魂的低首,一场淹灭与飞升的变幻。
原来进步与退步的交替,不过就是佛祖种在世间的一块秧田。而田中人弯腰下尘的姿势,驮起的是整个天。这才是至真至贵的人。行走世间,如踏莲花,却又时时顾到脚下,步步踏上实地,种出一块心的净田。
小时上学,天蓝得澄澈润泽,周围白云环护,真好似一窝水似的。景象奇特,搞得我骑自行车只顾仰头看,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地上的水倒映在天空,和天空倒映在水中,是一样的,逼得人不得不换个角度看世界:屎克郎推粪球,会死推巴推,不知道回头;人有时和屎克郎一样,也会冲着一个方向死走活走,不知道变换角度。
那么锐意进取的人,停一下、退一步,又怎么了?那么拼命争求的人,放一放、忍一忍,又怎么了?早上醒得很早,倚在床上读《楞严经》:“一切众生,实本清静,人生妄见,有妄习生。”因为有妄习妄见,才拼力拼命往前冲。男欢女爱、情根深种,往前冲;名利场中,紫袍绶带,往前冲;土肥地美,囤满仓流,往前冲……一个劲地往前冲,心像滚沸的铁汁,不清静。
试一下,倒退行走在生命的秧田,云水净,莲花开,禾苗绿,稻米香。此间乐,别人不懂,自己懂。
生命时时刻刻都在开始
文/白妞
有一个家伙很倒霉。
他本来工作体面,婚姻美满,却自毁前程,成功出轨,把老婆变成前妻,紧接着公寓又失了火,自己还被一个老头开的一辆老爷车给撞了,颈椎受伤,脖子戴起白领圈,看起来像头滑稽的公牛。又被炒鱿鱼,紧接着唯一的一辆车也被偷。他拿最后几块钱买了张车票去找前妻,恳求她能让他住在她的空房间里,结果前妻给了他一顶帐篷,把他赶了出去。
于是,他就从一个有家有业的金领人士(他既是资深播音员,又曾经是当红大报的编辑部主任),堕落成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只落得捡啤酒瓶为生,卖瓶子得钱还要先付在草坪露营的租金。
第一晚扎营,已是黄昏,天要下雨。他没有经验,忙活得一头汗,一个声音忽然响起来:“把它绑在树上,再送一条绳子到你后面的电线杆。”接着,毛毛雨下起来了,这位不知名的朋友和他一起把帐篷架起,然后把锤子一丢,走开了。问他叫什么名字,他摆摆手,说:“别客气。”他再也没见过他,仿佛他只是被派来帮他架起帐篷开始一段新生活的天使。
在这个地方,他认识了很多流浪汉。有人给他一双干袜子,有人分给他一些空瓶子,有的人发了财(路人施舍给他五块钱),就买东西回来大家一起吃。他不用再考虑晋升,钓马子,付电话费,只需要想怎么填饱肚子,在寒风凛冽的天气里,从垃圾桶掏些旧报纸来塞住帐篷的空隙。
有一天,他从报纸上浏览到一条招工启事,对方要找一个有工作经验的电台播报员。这对他可太合适了!
他跑到电话亭,往投币口丢下宝贵的二十五美分,打通了电话,结果人家却告诉他,负责人不在,等他来了回你电话。电话挂了。他开始等待。三个小时,没有回电。
第二天一早他就起床,准备在电话亭旁边打持久战。九点三十五分,电话终于响了。
负责人问他有没有工作的经验,他调动起他那迷人的胸腔音,说:“我不时地做过些播音工作,在过去二十年里。”他一边说话一边祈祷,希望他伪装正在自家客厅里讲电话的时候,旁边不要有大型车辆隆隆开过。
最后,负责人让他去试播。挂了电话,他大叫一声。旁边两个家伙路过,问:“伙计,有什么喜事?”他把原委一说,其中一个慢吞吞地问:“你打算怎么去?就这鸟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