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次回去,再没见来。再见到她,是在她的婚礼上,她嫁给一个黑瘦短小的男人。小男人强着被人灌酒,忸怩不肯,表姐火大:“我舅敬你,怎么不喝!”吓得他一哆嗦。那天,好大的雨,连天扯地,农村的泥地到处踩得像烂泥浆。亲戚朋友没处躲没处藏。我娘摇头:“这个天气出门子,以后光景怕不好过……”
我上大学,结婚,生子,去我姨家少了,见她的机会更少。但时不时听到我娘报告:六表姐婚后很不如意,心比天高,没想到嫁个男人忒软弱,在家受婆婆的辖制,在外受村里人的讥讽,出门打工,又受同行们的排挤。气受多了,想自己干点事业,苦于没有本钱,六表姐把主意打到几个姐妹身上。没奈何几个表姐有的富裕,但却精明,不肯借;有的又做不了丈夫的主,无法借,有的根本就过得麻绳提豆腐,提不起来,米都没有,粥从何来?只有我姨偷偷塞给她一千块。她守着娘哭了一场,走了。
回家就得了病。头疼。刚开始以为是上火感冒,不敢吃药,也不敢打针,怕对胎儿不好。那个时候,她已经是一个小女孩的妈妈,小姑娘漂亮,梳着丫角辫,嗓音嫩嫩甜甜。但是不行。还要儿子。所以又怀孕了,已经六个月。
后来越疼越厉害,疼得她拿脑袋咚咚撞墙。我姨去看她,她叫,“娘啊,疼啊,疼死我啦,给我掐掐。”我姨就使劲给她掐太阳穴,捋脑门,揪眉心。疼得她一身汗连着一身汗出,衣服和头发全部湿透,攥着拳头使劲捶打自己的脑袋,妄图止疼。没奈何,她丈夫摁住她左手,我姨摁住她右手,她就把脑袋高高抬起来往枕头上撞,咚咚有声,像当年打铁一样。
我姨哭着说,送医院吧,她的丈夫讷讷不能成言,婆婆在一边说:“就是个头疼,也不是大毛病,万一到了医院人家把孩子给拿掉怎么办?”
一直疼了三天四夜,粒米不进,唇焦口裂,喊叫得嗓子也哑了,原来胖胖的人几天工夫瘦得不成人形。到最后表哥把姐姐强行抱出,拉去了乡卫生院。人家说,不行,你们走吧,转院,这里看不了。等到了县医院,医生大发脾气:“你们怎么早不来!她这是流脑,来早了能治,来晚了治不了。现在不行了。”
说不行,就真的不行了。各种常规救护也用上了,但是晚了。表哥攥着姐姐的手,看着吊瓶里的液体滴滴流动,不让人们给穿装裹衣,说我姐姐还活着,不能穿,不能穿。最后还是穿上了。六个月大的胎儿随着娘去了另一个世界。我娘说,怀的还是个丫头。丫头跟娘走,如果是小子会下地。
我也不成想过了年再去姨家迎接我的会是一座新坟。坟上花圈还没完全朽掉,红红白白地在雪地里招摇。化了纸钱,纸灰漫天飞舞,我姨坐雪地上大哭:“我那苦命的荣子啊,我孩子是给活活疼死的呀啊啊啊……”我跪下磕头,泪水汹涌,嗓子发堵,心里痛叫:表姐,你是何苦?你又何辜?
回到姨家,我那已经患了脑萎缩变得痴呆的姨父认不得我了,只瞅着我嘻嘻地笑,然后很威风地走到院里,冲着表姐生前的闺房叫:“荣子,走,打铁去!”
张爱玲写过一篇小说叫《花凋》,写一个破落中产阶级的女儿如何备受忽视和冷落,然后年纪轻轻地死去。表姐不是她,连朵花也比不上,即使凋零,也是草凋。
永远不要觉得自己老了
文/文秀
四代同堂,人声喧嚷,儿女、孙儿女、重孙儿女,聚在一起共贺姥姥80大寿。祝不完的长命百岁,万寿无疆。欢乐则无人不醉,唯有一人最清醒,就是高居正中,鬓发如银的老人。设身处地替她想,一屋子男男女女,都有一个大好前程可奔,唯有她自己身心俱衰,犹如风吹烛焰,摇摇晃晃,心里哪能没有一丝悲凉。
而且,我知道她还有一桩大遗憾。大约十年前,姥姥就一直跟我们一起住。那时她已经70岁,虽然鬓发花白,却体健神朗。她特别羡慕那些拿着书本的人,因为自己不认字,对识字的人有一种本能的羡慕与景仰。
我半开玩笑地说:“姥姥,我教你认字吧。一天认一个,十年也能读书了,管保比他们读得好!”她笑:“别跟姥姥闹了,十年!姥姥今年都70了。今晚脱鞋上了炕,明儿就不知能不能穿得上。还认什么字!”
我不听,随手拿过一张报纸教她念:“今天,本地,大风,降温。”她推辞不过,也跟着断断续续念,还说:“天字我认得……”
此后一连几天,我一回家就教她。可惜人老了,脑力不够,三天才学了一个“今天”,她说太难了,不学了。我也没有再坚持。
没想到十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80岁的姥姥依旧神志清醒,眼目明亮,却也依旧只认得一个“今天”。每天一下班就看见她手里拿着一张报纸,还是颠倒的,在那里默默地浏览。一碰到“今天”她就情不自禁地念,喜不自胜,大有“我会认字”的自豪感。这两个字还起方向盘的作用,一见到这两个字头朝下,姥姥就知道报纸拿颠倒了,赶紧翻过来。
我后悔,姥姥更后悔:“唉!我70岁那会年轻的时候,真该跟你学认字,到现在就能读报纸了。”
我吃了一惊。姥姥在说“年轻”——“年轻”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一直以为70岁已经衰老,原来相对于80岁的老人,仍旧是无可挽回的年轻。就像我已经35岁,自觉走过沧海桑田,但是对于姥姥而言,35岁又是多么苍翠而茂盛的年纪。我成天都在哀叹时光一去不复返,遗憾镜中容颜不再娇美,让岁月一寸寸过去,却没有想到自己的年轻正在进行中。“现在”的每一天都比将来年轻,如同一串葡萄,每次吃的都是最小的一粒,希望永远在后面。只要自己愿意,任何时候都是年轻。只要肯把眼光往后看,任何时候都能让生命来一场迸发的狂欢。
对于一个80岁的老人而言,70岁时的轻易放手都会让她惊痛,那么,正当盛年的无聊哀叹,在暮年将至,将有多么排山倒海的悔恨?
印度近代大学者毛鲁纳·阿里·唐维就是一个范例。他的一生无比丰富多彩:开办了伊斯兰学校,培养了许多代穆斯林人才;夜以继日地编教材和写书,从启蒙课本到伊斯兰百科全书大辞典,他的书翻印了数千万册,在全世界广泛流传;他还每天回复四面八方的来信,从不让远方的年轻人盼望落空。他的一生过得如此紧密而圆满。人们问他为什么会成就斐然,他的回答十分简单:“永远不要觉得自己是老了,永远珍惜宝贵的时间。”
气节如花
文/诗雨
她是我的文友,虽然她的文章我读了不少,却一直十分缺心眼儿地认为文里那个突然得病,不能行走,成了“纸人”的倒霉的女主角不是她,是别人。究其原因,也许我心里根本就不相信世界上还有这种倒霉的病。倒霉到一夜之间连丝袜也穿不上,不能刷牙,不能洗脸,不能下床,不能动弹,按不下电话键,只剩眼珠还能“间或一转”——我还以为这种叫做“行进性肌无力”的病只不过小说里杜撰出来的呢。
还有一个,也是我的文友。她的文章里面时常出现“轮椅”这个关键词,我也仍旧十分缺心眼儿地认为那是杜撰,这个世界哪有那么多飞来横祸,会把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子,在十七岁的时候轧成瘫痪。可是这却是真的。
不过,这不能怪我。不是我感觉迟钝,而是她们的文字里没有灰色,没有绝望,没有玩世不恭,没有迎风洒泪,对月长吁,有的是对生活的满满的珍惜、珍爱、感动、感恩——要怪,就怪她们从不标榜不幸。这两个朋友,一个恢复到能打孩子,能刷牙,能洗脸,能自己坐着轮椅去卫生间;另一个,找到疼爱自己的人,坐在轮椅上结了婚。她们体会了失去一切时的艰辛,愤怒和绝望曾经像一阵飓风,差点毁掉她们的生命,把她们赖以生存的信心连根拔起,于是,当她们从泥淖中终于站起来,就变成两个太容易快乐、太容易满足、太容易惊喜、太容易幸福的人。
读史,最容易读到“气节”两个字。方孝孺宁肯被夷十族,也不肯起草一道诏书,是气节;文天祥百般被诱,也不肯投降元兵,是气节;屈原为什么怀石投江?亦是不肯看到自己的国家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活活丧亡,这也是气节;就连那个不食嗟来之食的乞丐,只为要坚持一个做“人”的尊严,竟不惜拿命来换,这也是气节。想来气节这种东西如同明月,只有夜静更深,露凉雾重,雪压冰封,战争、动荡、饥荒千锤百炼,才能打造得豪气冲天,平时的柴米油盐、琐碎光景里根本看不见。可是,看不见,不等于不存在。
哪怕现在出有车,食有鱼,“活着为什么”成了无处不在的困扰。有的人吸毒,有的人酗酒,有的人颓废,有的人垮掉,有的人唯我独尊,有的人挥斥方遒,有的人行尸走肉,有的人追腥逐臭,“气节”这两个字,对于现代人来说,仍旧如色里胶青,水中盐味,至少成为一部分人的生命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