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解,是一种人生智慧,懂得化解之道,就会洞明世事,练达人情;于山重水复之际,走出迷津,豁然开朗,突见柳暗花明;在纷繁复杂的环境中来去自如,游刃有余。
化解,更是对某一事件或某一生命时段的校正与反思。人生在化解中有所悟、有所得,精神修养达到一个新的境界,然后,向成功的顶点更近一步。
时光如同利刃
文/闫荣霞
我在单位门口等车,走过来一个高大男人,披件空空落落的外套,大黑眼圈。他没话找话:“干吗呢?”我说等车。“咱们单位今天开会吗?”我再望他一眼,逐渐才认出来,他原是某某科室的科长。
那时我刚到新单位不久,人地两生,我不理人,人不理我。记得曾经给他的科室送过材料,当时他说话洪亮,气势逼人,昂头走路,抬脸看人。
不久,我就听说他住院了,紧接着又有消息传来,说开了颅,要割掉脑瘤,又说转院了,因为本地的医院看不了,肝上也发现病变……
第一次听说的时候,还是满树翠色,蝉“吱吱呀呀”拉着长声叫,一转眼黄叶飘零,秋虫唧唧零零。想不到他才出院,更想不到霸王似的人变得如此憔悴,形销骨立,最想不到他居然带着两个大黑眼圈,一晃一晃又来到单位,而且见到每一个人,包括我,包括门卫,他都凑上前去,搜肠刮肚地搭讪。
忽然悲凉。躺在暗夜里,我时常也会生出恐惧,怕这个横冲直撞的世界突然将我碾得粉碎,留下一大堆未竟的心愿和事业,所以总在拼命,不肯放松——整个生命就是让人焦灼的未完成状态。
想来,他的留恋和谦卑,我的焦灼和忧虑,都来源于对“日子不多了”的恐惧。日子,是一个什么样的词语?“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编织你们……”这是近半个世纪前,一个14岁的少年王蒙的诗。这话乍听起来像豪言壮语。少年的生命,花儿一样将开未开,一切将来未来,说起话来都愿意用一些大而无当的词。我也从那个年龄过来的,那个时候饱含意味的“人生”“岁月”“光阴”“生命”到最后光彩褪尽,统统归结为现在一个缺乏色彩的词:日子。
太阳在每个日子无一例外地东升西落,我们在每个日子都要吃饭穿衣,这些细节琐碎,就像钝刀、磨锯,锯啊锯啊就把一个人锯老了,磨啊磨啊就把日子给磨薄了。时光飞快流逝,无可挽回地把自己带走,时光劫掠中,那些简单日子多么宝贵,有着稍纵即逝的惊人之美。
圣奥古斯丁歌颂上帝:“你的岁月无往无来,永是现在,我们的昨天和明天都在你的今天之中过去和到来。”听来如同一曲人类自身的哀歌。人间日子再多、再长,哪怕一百年都是短暂的,哪一天诀别都是至哀至痛,像骨头和肉的剥离,手足和身体的诀别。
每个人自从降生就开始享受生命的盛宴,日子如命中的一盘盘菜,吃一盘,少一天。有时心情好,吃得有滋有味,一盘菜转眼就没了,是时光如梭;有时心情坏,食而不知其味,一盘菜老是吃不完,是度日如年……日子又如身上御寒的冬衣,每个人甫一降生,就穿着一层层的衣裳,过一日脱一层,就冷一些。刚开始火力壮,气力旺盛,怎么脱都没感觉,甚至觉得可以活千秋万世,于是放心地吃喝玩乐,恣意纵情地挥霍。伊玛目沙斐仪说:“我从一位苏菲学者那里得到了对时间意义的新认识。他说时间像一把利刃,我们可以用来战胜敌人获得生命的胜利。如果我们不理解生命的目的,盲目生存过日子,最后就会被这把利刃砍死,一文不值。”真的,到最后菜也吃完,衣也退尽,脱剥得剩下一颗光溜溜的灵魂回归天际,以往怨恨憎恶的日子,你想再过一天,也追不回。
读过一篇文章,说人的愿望会逐层递减:有钱真好,有爱真好,有健康真好,有日子可过真好。哪怕很苦很累,得了病痛、降下祸灾,日子显得琐碎而又粗粝,可是有人正在羡慕地看着你——看着你手里那一摞厚厚的日子。
那个写《小王子》的飞行员说,人必须千辛万苦在沙漠中追风逐日,心中怀着绿洲的宗教,才会懂得看着自己的女人在河边洗衣其实是在庆祝一个盛大的节日。是啊,人必得经历艰辛和劳累、衰老和疲惫、远行和折磨、哀与痛、生与死,才会懂得有一大把平平凡凡的日子攥在手里,可以细数着过,最为幸福。
我比你坚强
文/瘦尽灯花
吃过晚饭,一家人出去散步,女儿手里拿一瓶矿泉水在喝。先生拉我,悄悄努嘴:“看!”我回头,一个小男孩,不过十来岁,矮小瘦弱,小脸肮脏,身上的衣服宽宽大大,风一吹,衣裳把小人儿一裹,简直就像根细小的牙签。真奇怪,他一直跟着我们。我回身,蹲下来,拿出几枚硬币:“给。”孩子摇摇头:“谢谢阿姨,我不是要饭的。”我羞愧——无意间伤了孩子的自尊心。但他为什么老是跟着我们呢?直到我的女儿把矿泉水瓶塞进果皮箱,小男孩一个箭步往前一蹿,把胳膊伸进去,把瓶子拎出来,往手里拎的蛇皮袋里一塞,才又开始往别处逡巡。
后来听说小男孩儿原本有一个很富足的家,但是妈妈得了尿毒症,百般医治无效,家里的钱却越花越少。终于有一天,爸爸把财物席卷一空,卷包逃跑。病重的妈妈整日以泪洗面,生活的重担像座山,压在这个10岁小男孩的肩上。
他一边尽最大力量安慰妈妈,一边到厨房里笨手笨脚给妈妈做一顿煳了的饭,然后再到外面捡废塑料和空瓶子,一毛两毛地卖成钱,自豪地交给妈妈:“妈,拿去用,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全是我自己挣的。”
三年过去,那个男人始终没有露面,但是小小男子汉却发表了他的宣言:“妈,我也是男人,我能照顾你。”
很小的时候,老师就曾反反复复地上过“坚强”这一课。可是当自己越长越大,却发现越来越做不到坚强了。不是,是越来越会权衡了,假如逃避可以让自己活得更轻松,为什么不呢?有时甚至想,所谓的坚强,只不过是无路可走时的故作姿态罢了,只要有另外一条路可走,傻瓜才会“坚强”地硬挺下去呢!
虽然也为自己的没出息感到害臊,但是让我感到宽慰的是,想临阵脱逃的大约不止我一个。但是,这样一想之下,却让自己更害臊了。
一个女人,丈夫出了工伤,瘫痪在床,自己吃不住劲,干脆逃得远远的,远嫁他乡。
她要带走小女儿,孩子却说了一句话:“妈妈,你走吧,我要留下照顾爸爸。”冰寒雪冷的冬天,她每天5点起床,给瘫痪在床的爸爸洗漱好,然后做好饭,喂好,再自己草草吃一口,然后赶到十几里路外的学校上学。中午就吃一顿凉干粮。晚上回来接着做饭,做完饭帮爸爸按摩失去知觉的双腿和双脚。然后就着豆大的灯光做作业。晚上,她睡了,但是却在自己的手腕上系上一条细绳子,绳子的另一端连着爸爸。爸爸有什么要求,只要一拉绳子,孩子就会强睁开惺忪睡眼,起来帮爸爸接屎端尿。别人家的孩子在爸爸妈妈怀里撒着娇要吃麦当劳,小姑娘却在泰山压顶一般的苦难中坚持着,既不肯逃跑,也不肯弯腰。
看,这就是孩子,我们的孩子。爸爸逃了,孩子留下了;妈妈逃了,孩子留下了;大人们一个接一个地逃跑了,小小的孩子却一个接一个地留下了。凭什么?我们不是豪言过,壮语过,发誓要勇敢面对生活中的挫折?什么时候我们的心变得市侩和冷落,而这些豪言壮语像一阵风一样从我们的生活里刮跑了。
终于有一天,我们沉醉在燕舞笙歌,却发觉自己无法面对孩子们脏兮兮的小脸,瘦弱的小身体,承担着生活重担而坚持不倒下的勇气。面对他们,我们像面对被钉上十字架的耶稣,羞愧万分,掩面哭泣,痛切地发现自己的油滑和软弱,脱逃和退缩,背信和弃义,绝情和冷漠。
真的,纵使我们身材高大,声音响亮,拥有尘世中足够的权势和力量,但是我们的孩子却完全有资格带着怜悯的微笑,居高临下对我们说:我比你坚强。
草凋
文/西风
我姨家虽住山村,却不贫穷。当地盛行石料生意,或是种出金针菇来装罐头,二层小楼不稀奇,雇保姆理家政不稀奇,“出有车食有鱼”更是太平常的事。虽不贫穷却又落后,生民色彩浓厚,家家信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种观念古来有之,看我的一串表姐就知道了。
姨妈一口气生了一串姑娘:大表姐、二表姐、三表姐……一直到六表姐。好不容易才生了两个儿子,一个表哥,一个表弟。时代迈进到现在,儿子仍然要生儿子,谁想表弟家又一连生起了丫头:大丫头、二丫头、三丫头……到现在还在生。
几个表姐全生得唇红齿白,模样俊秀。大表姐温柔沉默,自来的富气,有点像贾元春的样子;二表姐凌厉,快眉眼里扫人,有点像厉害的探春;三表姐扎一锥子不知哎哟一声,不用说,是迎春;四表姐是女民兵连长,英姿飒爽,像史家大小姐;五表姐真正的弱柳扶风,动不动头疼脑热,不能出工上地,看着就像林黛玉;只有六表姐,身材丰壮,银盘大脸,敢说敢笑,对,就是她了,司棋。
因为美丽娇弱,几个表姐备受娇惯,但地里农活少人打理,打铁的活计明摆着后继无人。我姨夫是铁匠,一个烈焰熊熊的大炉子,一块下方上圆的馒头样的铁砧,数把长锤短锤,养活这一大家子。但是架不住人一天天变老,儿子又太小,总得有一个帮手才行。这事就摊给了六表姐。
大铁锤越抡越膀大腰圆,且性格日见粗犷,像四处飞溅的火星,随时都可能发飙,乱蹦,骂人。所以在这几个软玉温香的待嫁女中,六表姐就显得很突出,很抢眼,万红丛中一点绿。每天日上三竿,还不肯起床,在炕上横七竖八睡得那叫一个香!叫一遍,不言语,叫两遍,哼一哼。姨夫已经把火升上了,和我年岁一般大的表哥正身子一仰一合地拉风箱。这也是表哥受人待见一个原因:勤快,踏实,忠厚,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管是不是自己分内的活。对六表姐终日高强度劳累十分能够体谅,在能替手的时候必定替一把手,哪怕拉拉风箱呢,也让六姐多睡一下。但这也害六表姐多挨两句骂:“你兄弟都起来替你干活啦,你还赖着不起床,一个姑娘家,像个什么样……”好容易叫起来,洗把脸就上了战场。她一上场立马场面热闹了许多,风箱呼呼响,火苗子窜起三尺来高,火舌吐出尺多来长,她围着烧焦的皮围裙,像个巨人一样抡起了大锤,通红的铁块在铁砧上被捶得火花四溅,“咚!当!咚!当!”
早饭做好,一齐端碗。一大锅蔓菁粥,一盆子凉拌白菜帮,十几个窝窝头。大家围着桌子吃,没人发表意见,只有六表姐:“天天蔓菁粥蔓菁饭,你们家跟蔓菁做亲家了?”我姨就骂:“死丫头,能吃饱饭还不满足!60年,连蔓菁都吃不上!”实际上这东西真没人爱吃。顿顿是它,是猪也烦。直到现在,我对这种圆溜溜散发一股怪味的东西都没好感。
我只稍稍端了一下碗,做了个表示,就悄悄放下了。表哥也不爱吃,勉强吃了一小碗,也就罢手,跟我一起在屋里玩,看书,写字,下棋。一会儿六表姐悄悄摸了进来,用粗糙的手掌把我们的脑袋各胡噜了一下,从兜里掏出两块水果糖。当时我们都已经十二三岁,六表姐还把我们当小孩子。看着我们把糖块塞进嘴里,她眯眯笑着又出去了。
再大些,上头的几个表姐都已经嫁人,偌大的闺房只剩她一个。大姑娘春情萌动,没事就爱赶集上店,打扮得漂漂亮亮,一路走一路卖眼。有一天她回来高兴坏了,兴高采烈地学说一个北京老太太:“六十多了,穿一身大红衣裳,满嘴撇腔:‘我就爱咱这乡下,我就爱看咱这乡下的红高粱……’”她的普通话不标准,咬着舌头,学又学不像,听得我们捧腹大笑。直到现在,她殁去许多年了,一想起她,我就想起她这几句不文不白,走街串巷的京腔。
笑着笑着,她拿出一条裤子,让表哥:“来,穿上。我见你上次说,爱穿这样的裤子……”上次?三个月以前了!六表姐对表哥真是偏爱的。对我也偏爱,她的手里拿着一枝头花,送给我。我说你给自己买了啥?她说啥也没买,我买了,你姨又说我乱花钱!我说姐,你给我们买,不是一样乱花钱?她说怕啥子,你是亲戚,她不好训你,他是儿子,你姨心眼偏到夹肢窝里,舍不得训……她的逻辑真奇怪,好像给谁花钱不是目的,花了钱不挨训才是目的。
有一阵子表姐特别爱上我们家串门,来了就一定会住几天,和我娘一起纳鞋底。把锥子在头发里“光”两下,一锥子扎过鞋底,一根大针认准眼儿,噌——噌,两把一针,两把一针,均匀紧凑,纳出来的鞋底紧硬结实,美观耐穿。这真得力于这两条打铁的好胳膊。手上利索,说话也利索,高门大嗓,笑起来哈哈的。有一天,院外有人叫我娘:“奶奶,使使你家铁锨。”表姐的声音立马小了八度,红晕上脸,偷眼往门外瞧。——这是我家西邻的小儿子,也到摽梅之候,白白净净,文文弱弱,声音和身材十分配套,从来不肯大声。
我一下子明白她爱来我家的原因了。表姐走了,我撺掇我娘:“海子有了对象没?把我六姐给他说说?”我娘面有难色:“你荣子姐这脾气,嫁过来,成天打吵,咱也难做人……”但是仍旧去说了,结果让人丧气:人家看不上她,说她太粗壮了,怕过了门,受她的气。
趁她又一次来我们家,我像说闲话似的,假说人家已经订婚。表姐听后,脸色晦暗,说了一声: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