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前,韩云飞又来找我吃饭,我没有推辞。他像金大侠笔下走来的侠客,一副古道热肠,我又何必拂了他的美意。
我们坐在小店里,谈天说地,相聊甚欢。我漫无边际地聊自己十年多流浪生活的种种琐事,韩云飞听得兴味盎然,连连点头称赞。他说:“向天,听你讲了这么多,倒有些羡慕你‘天涯之路任我行’的逍遥。你虽遭遇不幸,却保有如此乐观自由的天性,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
“其实,三天前,我就注意到你。你坐在那间过火的店铺外看书,专注的样子,好像整个世界不过是你的书房而已。前天上午,我经过时,你把书装进塑料袋里裹好,连带铺盖卷成捆,塞进墙角的废灯箱,站起来整理衣裤和头发,好像要去赴约似的。你从容自若,好像当那屋檐是你的家,灯箱成了你的衣柜似的。我那时去公安局,以为你要去找吃的。”
听他这么讲,我有些不好意思,没想到有人会如此仔细地观察我这个不起眼的流浪汉。我笑笑,说:“昨天是要去赴约的,但,是我一个人的约。”
“哦?”韩云飞有些意外。
“嗯,我去等一个人,要向她道别,可惜没等到。”我说。
“是个女人?”韩云飞笑问。
“嗯,是个女人。”我的脸热热的。
韩云飞继续说:“前天夜里十点多,我回招待所路过时,你躺在被窝里,双手抱在脑后。借着街灯,瞧见你出神地盯着屋檐……是在想她?”我笑笑,算是默认。
“我在几米开外站着,边抽烟边观察你。抽了四根烟,你都没动一下。”
“我只当是路人甲经过,绝不会想到有人因为我而停留。”我忽然觉得有些别扭,难道他看上我了?这怎么可能!一个大好青年怎么会好这一口,就是好这一口,也犯不着找我呀!
“昨天早上八点,我去公安局,发现屋檐下空空如也,还以为你离开了,转头一瞧灯箱里铺盖卷儿好好地放着……哈哈,做我们这行的,习惯观察,瞄来瞄去。如果你在街上看到这种人,不是便衣,就是小偷。不过,你别误会,是你的气质引起我的注意。”韩云飞点了一根烟抽上。
“气质?”我纳闷儿起来,“我还有气质?”
韩云飞微笑点头,“你流浪了十年多,一双眼睛却是难得的明亮澄净,并没有被流浪的沧桑而磨砺地迟滞。你身上有一股自在洒脱的气质。”
我越听越觉得不好意思。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被人夸,还被夸得这么有范儿,脑海忽然蹦出个念头,一个奢侈的念头。
喝完最后一杯啤酒,韩云飞说:“我要出发了。相信我们还有再见之日,到那时再听你讲奇闻异事。”他在说这句话时,也许并没有想太多,可是却道出我们命运偶然之后的必然。我用力地点点头,心中着实欢喜,随他到路边拦车。
韩云飞从口袋里摸出钱包,取出几张百元大钞递给我。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零钱,说:“我有钱。”虽然统共几十块而已。韩云飞看看我手上的钱,坚持道:“以备不时之需,拿着吧。”
“谢谢,我真不需要,流浪的人有老天爷照顾呢!”我坚持不要。韩云飞似乎一下子明白我的心意,遂收了钞票。
犹豫再三,我鼓起勇气说:“韩警官,我有个不情之请。”
韩云飞回头道:“你说,别那么客气。”
“我可不可以当你是兄弟?就像桃园三结义那样的兄弟?如果找不到父母,至少我有个兄弟在心里。”我望着他,心里很是忐忑。
他怔了一瞬,继而爽快应道:“好啊!”在我肩上拍了一下,又问:“你今年多大?”
我想想,回道:“大约二十五吧。”
“那你要叫我大哥,我二十六,可不是大约,是确切的二十六。”韩云飞朗声笑道。
“我不清楚自己的年龄,被拐时大约三四岁吧,算一算,也是个大约数。嗨,何必计较这个?你做大哥,我做小弟。”古人说过,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对我而言得一兄弟足矣。
“好,兄弟!”韩云飞也很痛快,“你看我们要不要学学古人什么撮土为香拜一拜?”
“哈哈,大哥真幽默,还用得着那些形式吗?男子汉一句话就够了。”
“好兄弟!”大哥伸手与我交握,手上忽然一鼓劲,要扳手腕似的,不过很快就松开,又在我肩上拍了一下,哈哈笑道:“要不你跟大哥走吧?”
“啊?这个……”我想起太阳。
“行,等你的事了了,就来找我,也许很快就能找到你父母呢。”大哥似乎看出我的心思。
“谢谢大哥!一路顺风!”我的心情好像坐着火箭炮往天上冲,直上九万里,从没有过的欢喜快乐。
目送大哥乘出租车离去,我在路边站了很久。回家,多么温暖的字眼,对我来说终于不再陌生,就要触到似的。
大哥走后,我在别墅区附近又徘徊了十来天,仍未见到我的太阳。
这天下午,我背着捡到的瓶子到废品站去卖,碰见几个农民工在一旁歇脚,商量要赶夏季水果采摘用工潮,说是工资一天一结,随到随干,随干随走。听他们说要组团去。我一寻思,反正一时等不着太阳,不如先跟他们混混。
卖掉瓶子,我买了包烟去找他们,给每人发了一根烟,说:“大哥,你们带上我怎么样?”他们打量打量我,其中最年长的发话了:“你小子哪儿人啊?”
我笑笑,说:“你们是哪儿人,我就是哪儿人。”
“呵,挺滑头啊!”一个半秃的瘦男人说着点着了烟。
“其实我不知道自己哪里人,从小被拐,十几岁开始流浪,对自己的身世几乎一无所知。”我笑,“所以,任何一个地方都可能是我的家乡,哈哈……往大了说,大家都是中国人嘛,你说呢?大哥。”
几个人彼此看了一眼。最年长的说:“行,带你一个就带你一个,明天早上在这儿集合。”我连声道谢,把剩下的半包烟也给他们。几位大哥笑着收下烟。半秃的瘦男人说:“小子还蛮有眼色嘛!”
最年长的王哥是我们的团长,由他代表我们跟农场主谈工时和工资。半秃的瘦男人刘哥,给我讲了很多常识。他们都来自河南农村,不喜欢工厂里机器样的生活,所以总会找类似的临时工作,还在横店影视城混过些日子。他们说我长得还行,建议我也去试试。我忽然想起大哥夸我有气质,打算摘完果子去看看。
在果园里劳动,比起工厂工作,虽然对体力的要求更强一些,但要轻松很多。每天在果香里醒来,又在果香里睡去,还能吃到各种时令水果。杨梅、李子、桃子、梨、葡萄,一茬又一茬,日子也是酸酸甜甜的。本来一切都好,却不想刘哥一语中的。
“我看农场主那胖姑娘看上你了,要你嫁给她呢!”这是大家吃饭时,刘哥开我的玩笑。
当农场主的女儿给大家送过凉茶,又特意送我凉帽和毛巾时,我知道事情真如刘哥所言。前些日子的借机闲谈和秋波流转进入实质阶段,也是我做出决定的时候了。
刘哥他们一致认为我该接住天上掉下的馅饼,从此过上衣食无忧的农场女婿生活。可是我清楚自己不能接这个馅饼,并非因为太阳,更不是胖姑娘的体重问题,而是我压根儿不爱胖姑娘。我的确一无所有,但我不能委屈自己的心,放弃自己爱与被爱的权利。
天还没大亮,我拿上紧要的东西,离开了胖姑娘家的果园,一路步行到车站,刚好赶上回杭州的首班车。靠着车窗,我思潮翻涌,想起太阳。自从遇见她后,我的生活不再是平缓的弧线,变成起伏跌宕的波浪线,打工失业,拜了大哥,田园作乐,不小心赢得胖姑娘的垂爱,还真是浪花朵朵,翻腾不息!
回到杭州后,我为自己买了一套夏装,找了家小型洗浴中心,好好洗了个澡。换上新衣服,走出洗浴中心,我到话吧给大哥打电话,大哥手机关机,想来是工作太忙。
赶上中秋节假期,街上比往日热闹了些。我漫无目的地在街边徘徊,又来到太阳家附近。
一辆黑色小轿车从我身旁驶过后又突然停下。车门打开,一个美丽的女孩走下来,竟然是吴忆——我的太阳!她正向我走来!我惊讶地看着她,一时竟不知说什么,两个多月前想好的道别话也忘了。我在这里见过太多车进车出,盼了很久,等了很久,都无从得见她一面,也自知不切实际,不过给自己一点念想罢了。可是,这一点念想却让我再次幸运地见到她!
太阳打量我一番,双手拇指绷着牛仔背带,笑道:“你最近好像过得不错哦!”
“嗯,我刚从宁波回来,在那边做了两个多月的果农,摘杨梅,摘李子,还有桃、梨、葡萄,也许……也许你吃的水果就是我摘下来的呢!”我心里暗暗庆幸。
“哇哦!”太阳嘟嘴呼道,颇含深意地笑看我,继而不解地问道:“你为什么辞职了?不喜欢那份工作吗?”
“不是的!”我立即否认。可为什么呢?怎么对太阳说呢?说同事冤枉我是小偷吗?那样会惹起更多无谓的是非,不是有负太阳一番好意。反正我活得好好的,不妨就让过去的过去吧。我笑道:“是我太笨,老拖同事后腿,所以离开了。”
“笨?勤杂工作会难倒你吗?”太阳对我的回答显然很是疑惑,侧头瞧我,若有所思的样子。
“是呀,我笨手笨脚,好几次不小心弄坏东西……你知道的,我自由惯了,手脚比较笨啦。”我硬着头皮解释,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样啊。”太阳仍有疑惑,不过大概瞧我现在过得不错,也就不再多问。她想想,又说:“明天是中秋节,到我家过节吧,也算为我饯行。”
对这突如其来的邀请,我感到受宠若惊,忽然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忙问道:“饯行?你要去那里?”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问得唐突。
太阳大方笑道:“我刚从西安回来没多久,明天过完节,就要飞回西安,我在那边工作。”原来太阳早已不在杭州,难怪我此前等不到她。
“喂!”太阳唤道。我回过神来,忙道:“你说什么?”
太阳扁扁嘴,说:“明天是中秋节,到我家来过节吧。”
我想想,说:“你邀请我,我感到很荣幸,谢谢你。不过,中秋节是家人团圆的节日,我就不好打扰了,但是我会在心里祝你一路顺风!”
太阳侧头笑笑,说:“那好吧。看样子,你的生活很好呢,那——再见咯!”
“再见,再——见……”望着太阳离去的背影,我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好像在迷茫的海面上忽然看到远方闪烁的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