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寒冷阴郁的早晨,我漫无目的地走在杭州街头。一辆疾驰而过的汽车溅了我一身雪水,衣服湿得透心凉,冷得我哆嗦不停,打着摆子不知不觉走到一片别墅区。望着漂亮精致的楼群,那一个个美丽的家,想我孤身一人,都不知家在何方,不禁有些伤感,忽而站在那里发怔。
太阳忽然露面,照在脸上暖暖的。我回过神来,捡了一处阳光好的地方,搁下铺盖卷,拿出那本残破的书,坐下来边晒太阳边看书,也体验体验住别墅的感觉。
“你在看什么书?”一个甜美的声音问道。这声音来自我的正前方,而且离我很近。我抬头瞧去,一张美丽的脸庞在阳光的簇拥下温暖极了。我诧异地盯着那张脸,竟有些不真实的感觉。这便是我与太阳亦幻亦真的第一眼。
“能告诉我你在看什么书吗?”太阳嫣然一笑,甜美的声音再次发出问候。这时,我才确定真有一张美丽的脸庞在自己眼前,而不是太阳神的幻影,却有光芒万丈的温暖,赶忙扬起手中的书给她看,并告诉太阳:“《史记》,我在垃圾堆里捡到的。”
我不是花痴,自问见过的美女也不少,广告画上的,电视上的,街头的,但没有美女像太阳这样正眼瞧过我,眼里盛满温暖,伴着一声平常的问候。
“哦!”太阳美丽的脸庞掠过一抹讶然之色,忙向自己手里瞧去——原来她手上是一本崭新的《史记》。太阳又看看我手里的书,径直把自己的书递给我,笑道:“这一本送给你!”我迟疑地看向她,并没有伸手接书。她又十分真诚地说:“送给你,我可以再买一本的!收下吧!”
是的,她可以再买一本,对她来说不算什么。我也可以买一本,不过要稍稍努力一些,却也值不了什么。但是,我买的可能性很小。
迟疑片刻,我伸出手,又赶紧缩回来,在衣服上擦擦,才接下书。太阳在背包里翻了翻,拿出五百元递给我,说:“你的衣服湿了,去给自己买衣服吧,别生病了。”我还沉浸在赠书之谊中,听她这么说,忙推辞道:“不用了,晒晒太阳就干了。”
太阳微笑坚持道:“快去买衣服换上吧,生病了可没精力看书咯!嘻嘻……”她的笑声真甜,甜到我心底。我有些犹豫,最终接下她的钱,不过只拿了两百元。她一再坚持给我。我感激道:“这些就够了,我自己能挣钱的。”她听我这么说,眼眸中闪现异样的神色,便收回剩下的三百元,甜甜一笑,转身向别墅群走去。
我很感激太阳的善意,但我清楚自己是一名流浪汉,而不是一个乞儿。我自己可以养活自己,不需要施舍。十年多,我就这么过来的。这是我离开那个混蛋时,说出的誓言,虽然那时我才十岁出头,但我不后悔年少的狂言。
遇见太阳后,我决定在别墅区生活一段时间,为了能再看看她,因为她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白富美,有那么点儿金大侠笔下郭襄的味道,而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老天待我不薄,很快就让我见到太阳。这天下午,太阳走过我的据点时,又退回来和我聊天。打这以后,她经过时,都会过来和我聊一会儿。我很高兴能和她交谈,时不时会给她讲些有趣的流浪故事。她听得咯咯娇笑。
有一天,太阳笑着听完我的故事,说:“能认识你这个流浪者朋友,真开心。这样吧,我帮你找一份工作吧!”工作?这对我来说几乎不可能。我只好坦然相告:“我没有身份证明,一般老板不会要我的。”
太阳不以为意地笑笑,说:“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说帮你找就一定找的到了。”想想也是,她是富家千金,安排一个人还是容易的。既然她拿我当朋友,我还客气什么,于是笑问:“我能问你的名字吗?”
“我叫吴忆,口天吴,回忆的忆。”她答得很爽快,“你叫什么?”
我叫什么名字呢?真实姓名,我不记得了,那个混蛋叫我向天,先这么叫着吧。于是,我对她说:“向天,方向的向,天空的天。”
“嗯,向天,挺好听的名字。”太阳点点头,“你等我的消息吧。”她说我的名字好听,我突然也觉得“向天”这两个字不再那么讨厌。
后来,我就去太阳家公司上班。后来的后来,工友知道我本是一名流浪汉,又得知到我是仗着老板千金开绿灯进来的,一时间各种羡慕嫉妒恨,流言蜚语漫天飞,骂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日子久了,除了食堂马大姐和门卫谢大哥,那里没人待见我,于是我主动离开。
相对而言,我是癞蛤蟆,但没想过吃天鹅肉。吴忆在我心目中就是天上的太阳,独一无二,光芒万丈。而我自己,就是荒野上一株向日葵,有幸仰望她的温暖和美丽。
我应该感谢那几位同事,是他们让我恢复本来面目——一名三无人员,无身份、无来历、无去向的流浪汉,这才是真正的我。我更应该感谢太阳让我有一段打工仔的生活,虽然最终不得不拿起铺盖卷滚蛋。可是我努力过,珍惜过,自问没有辜负她的善良和美意。站在工厂大门口,我对过去两个月工作、生活过的地方郑重地道别,然后义无反顾地离开。
失业后,生活一下子又回到散漫自由,却不再是无牵无挂,双脚带我再次来到这片别墅区,分明表露我的心意。我来干什么呢?让太阳再安排我回去工作?不,我只是来向太阳道别的。我想,也该向太阳道个别。
拾荒,填饱肚子,等太阳,等了一个月,都没有等到太阳的身影。太阳在家与否,我也不得而知。而我究竟等什么呢?仅仅是道个别吗?既然已经决定离开,这样做似乎有些多余。可是道个别也好呀,毕竟以后就是人海茫茫,相忘于江湖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看来今天又没戏了。肚子咕咕叫起来,好在口袋里还有一枚硬币,可以买个馒头吃,顺便让我猜猜明天的运气。
“嘿!是正面,明天兴许有个好运气,哈哈!”
在等太阳的日子里,我又遇到了一个特别的人。那天捡了一天瓶子,赚了点钱。傍晚,我回到屋檐下的据点,又拿出太阳送的书看起来。
“吃饭去吧!”路人甲的话提醒我已是晚饭时间,可我肚子还不算饿。一双脚移到我面前,说:“吃饭去吧,我请客!”我才意识到有人对我说话,抬头看去,一张英俊的脸上有真诚的笑容和温暖的目光。在这一瞬间,太阳美丽温暖的脸庞闪现,让我恍惚以为是她,可眼前是一个小伙子。
小伙子再次真诚地说:“吃饭去吧!”
“你要请我吃饭?”我问,嗓子有点儿哑,大概最近喝水太少了。
小伙子盯着我的双眼笑笑,那瞳仁里分明有些异样的神色,竟和太阳曾有的神色相似。小伙子瞥一眼我手上的书,又说:“吃了饭再看吧。”这样熟悉的情景,我不由得踌躇起来,继而合上书,用塑料袋把书裹好,塞进一旁的铺盖卷里,起身跟他去吃饭。
小伙子问我为何流浪。我又能说什么呢!
“没有家的人,只好流浪。”
对我的回答,小伙子多少有点儿讶然,接着又问我家乡那里。我如实相告,小时候被拐,现在什么都不记得。被养父打得厉害,十岁多就开始流浪。
我们在小吃店里坐下。店员过来招呼,多看了我几眼。我只当店员是空气。小伙子把菜单递给我,我没有接,脱口说要了一份蒸饺和一碗河粉。小伙子笑笑,看看菜单,为自己点了一份鸡腿饭,又叮嘱店员再加一个鸡腿。
小伙子又问起我身世的点滴。我本来不想再说这些,但看得出对方很真诚,并无它意,于是淡笑告诉他在养父母家有一身小时候的衣服,不过估计现在也没了。
店员把饭端上来。小伙子夹起一只鸡腿放在我的盘子里。我也没客气,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小伙子又问起别的。我告诉他三岁左右被拐到安徽黄山,而向天这个名字也是养父给我取的。养父叫向大山,养母叫王小燕。
小伙子问我平时都怎么吃饭。我笑笑,说:“捡瓶子去卖钱,怎么也够吃了。”
饭后,小伙子告诉我他叫韩云飞,是一名警察,想帮我找找父母,让我回家。这让我非常意外,本以为自己运气好,又碰见个好心人,却没想到是一名警察。而当“回家”这两个字被人活生生地提起,我起先怀疑自己幻听,继而想自己是否在做梦。回家,这是我二十多年的梦想,只能做梦想想。在梦里,有温暖舒适的床,有香喷喷的饭菜,爱我的父亲母亲一直在我身边。
再看眼前的小伙子,英挺的剑眉,目光坚毅,笑容灿烂,我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我不是没考虑过找父母,但一想到自己对家人几乎毫无印象,就不知从何找起,也没了心思。
“既然你什么都不记得,那就从你养父母那里入手,总有办法的。”韩云飞安慰我。他找小店的老板,借了纸笔,在纸上写下几行字,递给我,说:“我明天要回西安了。这是我的联系地址和手机号,方便以后联系。我给你拍张照片。”
我感激地接过纸条,捋了捋头发站好。韩云飞用手机给我拍了几张照片,又说:“我走前帮你联系杭州的社会救助站……”我连忙摆手推辞说:“我现在这样也不差,就不麻烦了。”我已习惯无拘无束的流浪生活,饿了自食其力,累了以地为席,任凭一双脚来去,乐得潇洒自由,没有牵绊。
韩云飞笑笑,不再坚持,向旅馆走去。虽然不知道他为何会注意我这个不起眼的流浪汉,但他为我燃起家的希望,使我感到太阳般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