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之后,马林和周小妹一起去了乡下。
他们坐火车在凌晨两点到达中间城市,而要转乘的轮船天亮才能起航。周小妹提议找家附近的旅馆,得养足精神,回家不知有多少事要去应付。但马林拒绝了,他说不妨就到江边坐坐。
那天凌晨的场景在周小妹的记忆里非常清晰,事后她曾多次不自觉地想起。到后来,仿佛一张静物画一样,永远镌刻在周小妹灵魂的墙头。事实总是这样,声音总会淡忘,只有画面定格下来。天上有一轮昏黄的月亮,江边的一些轮船就像一些千奇百怪的影子。风很大,有少量的雾,一切看上去都影影绰绰的,有一种虚幻到极致的美。黑色的江流似乎纹丝不动,看久了却觉得自己在摇晃。偶尔有不真切的声音传来,应该来自某艘渔船黑暗的窗口。在周小妹的回忆中,她是从背后看见两人的。他们靠得很近。周小妹已经不记得马林说过什么,关于那个凌晨的感觉,除了这些,还有冷。只有冷才能让两个人真正靠在一起,周小妹这样认为,换一种说法是,只有同甘共苦才是可能的。
然后他们在傍晚时分赶到村庄,经过一座木桥,踩上去有雾气渗出,绵绵地像走在水上一般。他们越过一道黑栅栏,攀过几次台阶,进了一个桐油大门。周小妹的祖母就躺在他们的面前了。周小妹的出现再次引发了稀里哗啦的哭叫声。按照事先的约定,当祖母扯住马林的手时,他也大声地喊了一声祖母。马林还没见过这样老的女人濒临死亡的状态。那张脸在床头长明灯的照耀下简直只有一张皮的厚度,她居然还能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全身上下触电般的抖动。咳嗽之后,她清醒了些。眼睛因为瘦骨嶙峋而显得出奇的大,起先马林以为她是在观察自己,于是极力压制恐惧和她对视却又找不着眼神。很长时间过去,祖母说话了。听上去像一个用了几十年的收音机,声音吱吱呀呀浑浊不清,并不时夹杂着尖利的嘶嘶声,仿佛用刀片划过喉咙,让人听着真想像拍收音机那样上去拍两巴掌。她说的好象是谢谢你,我放心了这类的话。马林听得并不清楚,但他不住地点头。
晚上他们被安排在邻居家的一间房里。周小妹开玩笑说,按乡下的规矩,夫妻来做客时是不让睡一张床的,今天破例只因为你是城里人。马林默不作声,他还没有从刚才的氛围中出来。窗户外面是后山,黑黝黝的一片,只能看见朦胧的山脊。无论弄出多大响动,寂静都会无孔不入地潜进来,像冰水一样钻进人的皮肤里。马林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李小雅在这种寂静的环境中,肯定活不下去。
你上次说到她回来。周小妹提醒他。
马林脸上又挂上了冷冷的带有嘲讽意味的笑,他眼睛依然看着窗外,停顿了一会儿,换一种语气说,她回来后,看上去没有太大变化,对几天里的事情丝毫不提及,似乎她只是在附近转了一圈,黄昏时出去,天擦黑就回来了。她还穿着出走时的那身衣服,依然干净。
但首先我注意到的是她的手。她确实很注意修饰她的手,但当时摆在我眼前的却是一双满目疮痍的手,长满硬茧,像是故意地长时间在某种腐蚀性的液体里泡过,皮掉得和腐朽的枯树没什么两样,当晚我就给她剪了十七处,第二天在阳光下又剪了更多。还有,她的手居然肥胖不少。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缄口不说,也没有任何表情。
我觉得她回来就好了,所以谨慎着并不责备她,也不追问原因,但第三天晚上还是发生了一件事情。我打开她房间的门,她正背朝着门弯腰收拾什么东西。牛仔裤把她的屁股绷紧了朝向我,说真的,她屁股的形状真好。她回来那天晚上只说一句话,她要分开睡。多一句都没有,我想了想也同意了。第三天晚上,我推开门看见她屁股的时候,身体里突然萌发出一阵无法克制的冲动。我想叫唤她的名字,但当时欲望主宰了一切。
我以极快的速度从后面抱住了她,并想把她掀翻在床上。但出人意料的事情出现了,她尖叫起来,像睡着时有人拿喇叭在你耳边喊那种。我分明看见那声音跌跌撞撞奔上阳台,一跃而下,与地面撞击发出巨大的爆炸声。我魂都被她喊出了窍,惊呆在那里。她也呆若木鸡地立在那里,叫声依然没有停歇。后来我们就爆发了极其猛烈的争吵,其猛烈程度是我事后都不敢相信也无法想象的。她为了表示分房睡觉的决心,也因为她说没有动静会更加难受,她买了成套的音响设备放在自己的房间里。这天晚上,这些都派上了用场。我们在轰鸣的贝多芬钢琴曲中叫骂着,其实谁也听不到对方在说些什么,但就这样整整吵了一晚上,我把所有积郁于心的话全讲出来了,相信她也是,可是彼此听不见。很恐怖是吧。
马林自己停下来。他看窗外的眼光还没有收回。他放在椅子上的手有些抖动。周小妹走到他背后,把一只手放到他肩上,但被他毫不迟疑地推开了。
我有一点很不明白,在她失踪的那些天里,你没有报警吗。周小妹问。
没有。我觉得说失踪并不准确,至多说成她把自己走丢了。那是她自愿,如果有挽回余地,我觉得外界力量只会把一切弄糟,必要时,她自会回来。另外,我想尝试一下孤独的滋味,是那种没有任何期望任何着落的孤独。也就是既没有人去找她但她又并非死去的孤独。我发现那很可怕。连叫春声都让人感到温暖而不是其他什么。所以后来我去中介所找到了你。
你知道你是什么一下就吸引了我吗?是你的手,和她的非常像,连双手握在一起的姿势都像。我和她是在一个下午偶然相识的,应该算一见钟情。我从一家饭店出来,她站在一个法梧树下等人,双手就你这样自然地绞在一起,脚尖不时不耐烦地往上踮一踮。很美,她当时像一张白纸一样纯洁。那天中午我喝了点酒,所以跑上去说想认识她。她事后说其实她看我过分老实的样子当时就想笑。不过,老实依然无法排解她的孤独。
周小妹斜倚在窗台上,听到这里一声叹息。马林似乎又陷入了美好的回忆里,两人又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后来,周小妹说,你说后来去中介所找我也是因为孤独。李小雅又失踪了?
马林终于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望了周小妹一眼,苦涩地笑着说,不是,后来她死了。
周小妹瞬间觉得自己血液急速地往脑袋上冲锋,她赶紧扶住墙,才阻止了自己马上晕倒下去。
隔壁突然传来惊天动地的哭声,老朽的祖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