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即使回城很长时间以后周小妹仍然止不住这样想。
也许所谓突然只是因为对某种残酷的疏于防范或不自知。周小妹多次回忆起那夜做的噩梦,并且还像刚刚醒来时一样全身战栗。在梦中,李小雅被一个面目模糊的人追杀,她朝前奔逃的过程中不停地回头发出恐惧的尖叫。李小雅照片中的脸开始像幻灯片一样在周小妹的意识里闪过,越来越推近,很快碰到了她的鼻子,然后一片漆黑。李小雅被逼进了一个黑咕隆咚的胡同里。谋杀者朝她举起了手枪。这时,周小妹突然发现被枪指着的女人变成了自己。她脚下的动作比心里马上涌现的惊惧还要快。她像一只亡命的兔子一样越过谋杀者的身旁,重新逃回到了大街上。大街上全是雾,她不敢迟疑一头向雾里扎进去。脚下传来清脆的吱呀声,她在梦中想,这是木桥。于是她掉到了河里,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叫喊。
周小妹认为,祖母死去的好处之一就是一切随死亡烟消云散。这包括当马林嘲弄地看着她说李小雅已经死了之后那不需要任何解释的神情,而且解释无疑是愚蠢的,将会引来无法消弭的尴尬。这对以后很不利。有关钱的骗局不需要解释的另一个原因,是周小妹认为骗钱给祖母治病现在已非自己的最终目的了。
周小妹开始对马林说,她认为其实这所老房子就很好,它宁静而古朴,让人心安而绝对不会狂燥。她说,换作是她,不会无事生非,她相信幸福是自己体验出来的,一个愿意幸福的人就肯定能听到幸福在屋里来来往往的声音。她还说,人要自足,要善于从平淡生活中看出意义来。她总结道,有了爱情还说不相知不过是一时心灵被某种不健康的情绪蒙蔽罢了。总之,她觉得没什么市中心豪华的新房子都应该觉得满足了,人切不可庸人自扰。但她说这些的时候马林毫无反应。即使是她故意在门边换鞋磨蹭半天并不停地转过身弄出很大动静,马林仍然是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
星期四的黄昏,周小妹站在窗前用一种怀旧的语气说,很久没有听到那女人的喊声了。马林在黑暗中笑了笑,听上去很不真实。周小妹停了一会说,有时候,那声音是让人感到温暖。然后她转过身来用一种灼热而期待的眼光盯着马林看,在黑暗里马林依然能感受到这种眼光的力度,这次他说话了。
你其实很想听李小雅的故事。他说。
你这样认为?
每个人都有好奇心。而且我敢说,她的故事在折磨着你。
算是吧。周小妹想了想又说,其实你这样说并不过分。
她中间又想出走,就在争吵的第二天早晨,但这次她明确地向我提出了。在我认为,这种明示恰恰意味着一种决绝,就是她可能再不回来了。当然,这也意味着一种挑衅,因此更加不能容忍。于是,我毫不客气地把她绑在了自己的床上。
你不要吃惊,我也是没有办法。马林看着周小妹恐惧的表情,竟然诙谐地笑起来。
没有,我只是有点不适应……
马林缓缓伸出胳膊打断她,示意她不要说话听他说,过了很多天,她才稳定下来。这些天,我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也许是这个感动了她,一天下午,外面阳光很灿烂,她盯着窗户说她想到外面走走。她朝我露出以前那种恬静平和的笑容,于是我觉得一切都过去了,问题已经解决了。
她要求一个人走走,我想想同意了,就站在公园门口等她。一切正常。晚上回来我们还做了爱。只是她经常一言不发,不像以前。以后的一些天里,她基本上是早饭后一个人出去,然后天擦黑回来,我也渐渐习惯了。我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劲,虽然心里觉着别扭。我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反对,她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反常动静,我想如果束缚了却很有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我半天才明白对方是精神病院,我没有需要跟他们联系的概念,事情比较复杂。对方说李小雅一直站在一个幼儿园门口。我说这没什么。对方说这是没什么,但她经常跟在一个小男孩后面回家。如果你还说没什么,小男生家长报案时说李小雅猥亵了他们的儿子,而且有证据证明。警方审讯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转到我们这儿了。我朝电话大叫,你们放屁。对方沉默了半晌,说你来看看她吧。说了地址就把电话挂了。
我见到李小雅时才知道自己平时是多么粗心大意,细细想起来,她确实有些变化,特别是眉眼之间的呆滞。她经常站在屋子中间不知何去何从,忘记了刚刚准备干什么,甚至有时候呆在卫生间里忘记出来我得大声敲门提醒她。我又联想起她在我面前偶尔出现的傻傻的笑,我一直认为那是挚爱的一种憨厚表达,和夫妻之间捏捏手是一样的。但这次李小雅没有笑,她旁若无人地跪下来求我,说她愿意承认一切,但一定要我把她带回家去。我思考再三,还是把她带回家。不仅因为医生说她只是精神抑郁引发的轻度神经错乱,更因为我认为这里不是她最好的医疗方式。是我愚蠢的自信才真正地断送了她。
在家里,表面上她的确比较正常。我建议要个儿子,我预先买了许多她喜爱的颜色的儿童玩具等等。但她不同意,又不说理由。我不敢强迫,可是她又似乎自己没完没了地想未来的儿子,医生说这是强迫性精神病的先兆。她搬回了那间房子一个人睡,我没有阻拦。她把房门关得很紧,成天不出门,据我观察情况越来越严重。这时我才打算把她送去医院,我先前可笑的认为,精神病院那种环境里,没病都能弄出病来。
她坚决拒绝,又哭又闹。她说她非常了解自己,她只是因为感觉孤独才这样,等这种脆弱的情感过去就会自动好起来,何况家里有爱。她最后一句话打动了我,让我热血沸腾又微微发抖,我觉得自己对她目前的状态难辞其咎。我相信了她,如果真的因为孤独,那还有什么比爱情更好的治疗方式呢。
她进一步的要求让我重新坚定了不去医院的想法。她说,如果让她母亲住过来,也许亲人多了,孤独就会无影无踪了。这说明她也在想方设法的努力,我完全忘记了以前对她母亲的成见,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她母亲是个要命的人。霸道冷酷甚至凶残。她喜欢过问许多事情,比如房子。她喜欢一切按她设想的来,比如还没到手的新房将来怎么装修,她女儿该几点起床,晚饭要吃些什么等等。她不听任何人的意见,连李小雅的都不听,她就这样武断地安排着病人李小雅的生活。总之,她来之后,家里充满了吵闹声,她们之间吵,她跟我吵,有时还三人吵,有时吵得都忘了争吵的原因,争吵变了纯粹的形式,成了我们生活的全部。
周小妹打断了他,递过来一杯水。马林仰头喝光了,把杯子很响地放在桌子上,并用手摸了摸脸。似乎是周小妹干扰了他的谈兴,他又沉默着坐在黑暗里了。
后来……你为什么不说话。他问。
周小妹说,我听你说。
你问吧。
李小雅怎么死的。
我杀了她,也许你已经猜到了。
差不多。我是从你情绪中看出一些端倪来。因为这种争吵难以忍受?
应该不是。她母亲毕竟是一个老人,最先忍受不了这种耗体力又耗精神的活动,没住多久就走了。她的残酷正体现在就这样对自己的女儿不闻不问了。
那为什么?
你是问为什么杀死了她是吧。说来好笑,我看着李小雅病态又挣扎着想好起来的样子,我和她一样很痛苦。她已经每况愈下,似乎无药可救了。我不想再给你描述她具体的言行了。一天夜里,我突然重新对孤独这个词产生了很大的恐惧,这种恐惧把我全身烧得像着火一样。我在一个人的房间里像一个吸鸦片上瘾的人那样干渴地躺在床上响亮地呻吟着。
半夜里,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脑海中跳了出来,既然孤独如此令人发狂,我也尝一尝真正孤独的滋味,要彻底地品尝。我想了又想,那似乎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李小雅消失,彻底消失!
于是你杀了她。她没有反抗?
没有。丝毫没有,她动都不动。看着我拿刀走近,她睁大的眼睛放出异样的光彩来。事后很久我才想明白,我认为那是一种期待的目光,死对她是最好的解脱。
这只是你自我开脱的一种借口罢了。周小妹感到冷,裹紧了衣服。
也许是这样,我承认我有些疲倦和厌烦了。任何人都经受不了那么长时间精神病人的折磨。后来我把她的尸体抛到了一个河里。那是黎明时分,天灰蒙蒙地还没有亮起来,远处最高的山顶上一片红色,鲜明而夺目,但是脚下依然黑黢黢一片模糊,风吹过的时候能听到草动的声音,我能想象天亮后那是怎样绿油油的一片草地。我在一个路边转弯处把她扔进了河里,波浪拍打着岸边的花岗岩,声音很大。我没有听到她落水的扑通声,等了很久都没有听到。后来,模糊中我似乎看见一个白色的物体顺水向西流去。我又停驻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你记得如此清晰。
是的。不仅因为事后反复想过,更因为时间间隔不远。那也是春天,就在去年春天。
周小妹感到自己又是一阵颤抖,在椅子上都快摊倒到了。她挪动着,故意发出很大的响声。
然后你感受到了孤独?她问。
没错。无法忍受。
于是你找到我。很可笑,我还编了一些故事给你听。
不可笑。人跟人不一样。你没有感到孤独,你有爱心想找钱给祖母治病,你还喜欢老房子和平淡的生活。
你真这样想?
是的,去年春天我就这样想了。我在街上寻找李小雅,你从我面前走过。你的手也很美。当然你没有注意到我。我看着你走进了“爱之桥”中介所。你走路的姿势和背影告诉我你不是一个容易感到孤独的脆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