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到医院,医生说老方两腿的神经全没用了,只好截肢。我怀疑医院是不是也受了王颖的指使,想拿这条腿换取十万块钱。但是医生对我说,这个截肢手术需要支付十万。我说:截完肢后能不能留一只腿给我,我拿去换钱。
他说:先交钱,不交钱我们就没办法给他截肢。
我说:可是如果你不把腿截掉我也没办法付钱。
他说:那怎么办?
他扯掉口罩思考着,我想了想说:这样,你先截掉他一只腿,让我拿走,然后我就付你钱,你再截另外一条腿。
他伸出舌头舔舔嘴唇,道:只能这样了。
他提着一把砍刀走进手术室,几分钟之后就将一面大口袋丢到我怀里,里面渗出一股血迹。他说:速度快点,赶在麻醉失效前回来,可别让人看见。
抱着老方的腿去找老牛,可我不知道老牛人在哪儿,只好在大街上晃晃悠悠。之后我去了工厂,被烧过的草丛的灰尘洒满整个场地,踏在上面就会留下浅浅脚印。厂房里有明显打斗的痕迹,斑斑的锈迹上还有些斑斑血迹,另外有几把水果刀无规则散放在地上。我猜不出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我就抱着腿抱着侥幸心理去了王蓓奶奶那儿,指不定老牛就在那里。去了之后果然见到了老牛,我赶紧问他:老方的腿是不是值十万?
他看着我手里的大口袋,吓傻了眼,好久才说:你也真下得了手。
我说:我得救他。
他说:你太心狠了。
我焦急的说:老方急需这十万块,你得帮我。
老方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说:再晚就老方就没命了。
老牛转身从屋里拿出一摞钱,递给我说:这钱给你,腿给我。
我扔下腿,接过钱就往医院赶。医生拿到钱之后就拿刀走进手术室,半小时后才满头大汗的走出来。我说:怎么这么久。
他说:这次给了钱嘛,当然得久一些。
我说:只要手术成功了就好。
他说:不过怪可惜的,后来截的这条腿是好的。
我急了:好腿你干吗截掉?
他说:这不是你说的嘛,给我钱之后再截掉另外一条腿,我又没说两条腿都要截。
我无话可说,只好在心里骂了几声。医生又说:你进去吧,两小时后他就会醒。
病房里没腿的老方看起来很别扭,就像一个怪物。我坐在他床边想象着他醒来时的情形,试想一下,当你醒来发现自己没了双腿,会是什么样的情绪。老方醒来后却异常平静,他先看看四周,接着掀开被子看了看自己的腿,依然很平静。他轻声说:还没睡醒呢。然后又合上了眼睛。我喊了他一声,他张开眼睛看着我,翻了个身喃喃道:奇了怪了,居然梦到这家伙。
我说:老方,这不是做梦。
他把手从被子里抽出来,扇了自己几下。
我的手机关机了很多天,那天开机看到两个未接来电。一个是阿明打来的,还有一个是陌生号码。我拨了阿明的电话,那边很吵闹,还有爆炸的声音。阿明说:我回台湾了。
我问:那张小姐呢?
阿明:我们早分手了。
我说:你们感情不是挺好的吗。
他说:我讨厌她上楼的样子。
我问:她上楼什么样?
他说:无论多么矮的阶梯,她都要每一级都踏上去,以她的身高,明明可以一下跨两级。
我说:那么你回台湾干什么?
他说:继续拍电影,现在在拍一个文艺片。
我说:拍的怎么样了?
他说:你肯定不常看电视,我上了你们内地很火的一个节目。
我问:什么节目?
他回道:说出你的事故。
我说:现在我的处境绝对是很难说清的,说不清。
他说:那正好,你来台湾给我演个角色。
我问:什么角色?
他说:有两个角色适合你,一个是夏天,一个是洪水。
我生气的说道:耍我呢,夏天怎么演?
他说:既然不喜欢,那你演洪水吧。
我说:我实在不知道这些玩意怎么演,你找别人吧。
阿明:笨蛋,那些都是人名。
随后我又拨了那个陌生号码,接通之后那边人说:济济快回来吧,你美香姐死了。
电话那边的正是我妈,她一边说话一边哭,我知道她不是为美香姐的死伤心落泪。然后我就去买了几样东西,一张轮椅和两张回家的车票。老方坐在轮椅上,把车票丢在地上说:我不回去。
我说:你一人在这儿太危险。
一路上我推着老方进站、上车,很难想象我们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他总是歪着头沉默着,我想他是在装霍金。我心里很难受,但是一点都不想哭。家乡没什么变化,家里也没有变化,我妈一直在哭,我爸沉默不语。美香姐葬礼上人很少,她妈妈眼眶一直红红的,葬礼上有一个小女孩一直在她的遗体旁,那是美香姐的女儿。我曾经许诺要娶美香姐,但是现在她已经有了孩子,而我却还像个孩子。
很多年前,第一次听说美香姐要离开村子,是章家两个哥哥告诉我的。那天我正在路上使劲踩他们爸爸倒在那里的药渣,他们悄悄走在我身后。我看到了他们,但是却不愿意理睬。他们在我踩累了之后才走过来跟我说话,他们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傻小子,真是傻小子。
我不说话,转身往家走。他们又说:只要再偷一样东西,就可以再得到白色的弹珠。
我不予理睬继续往前走,他们跑到前面拦着我,说:这次不是骗你,美香下个月就要走了,再不偷就来不及。
几天之后,美香姐就把我叫到她的房间,让我坐在她腿上,她说:有人欺负你,你怎么办?
我说:你可以保护我呀。
她说:可我要走了。
我说:你去哪儿?
她指着房间一个墙角:那儿。
其实她所指的是一个大致方向,但当时我还以为她只是要去墙角,她又说:记住你说过的,以后要娶姐姐,你娶了姐姐,姐姐就可以保护你。
我问:你到底要去哪里?
她把手抬高了些,说:那儿。
我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说:不知道,可能不回来。你想要什么,姐姐给你买。
我手指着阳台上白色的内衣说:要那个。
她没有生气,但是很伤心,流了两行泪下来。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她。
我在葬礼的人群中看到了章家两兄弟,他们的模样和记忆中完全不一样,我看着他们和众人侃侃而谈,仔细观察他们的样子。有那么一两秒他们都看到了我,但是却并没认出我来。
从葬礼开始,雨一直就下个不停。葬礼结束后,地上路上到处都是积水,即便是不再落雨,你也分辨不出外面是什么天气。我在美香姐家呆了很久,和她妈妈聊天,美香姐的女儿蹲在旁边玩地上的虫子。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和美香有几分相似。过了会儿,她就过来问我一些奇怪的问题,亲切的喊我哥哥。她妈妈是我姐姐,她却是我妹妹,这真是件可笑的事。 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答道:我叫兰兰。你叫什么?
我又问:你多大了?
她说:三岁半。
她外婆在远处说:这孩子总是记不住自己年龄。
小女孩说:四岁半,一大半。
她对这场聊天没了兴趣,拿起一本少儿书在一旁津津有味的看着。我本来有许多事情要问,譬如她妈妈这些年去了哪儿,最终我还是没问,摸一下她的头之后我就往外走。
这些天雨没停过,我总是在床上翻来覆去既睡不着也醒不了,有时候不小心摸到自己的腿毛,这才突然被吓醒。
我曾几次冒雨去老方家,第一次去的时候他坐在电脑前,歪着脑袋看电视剧《神雕侠侣》;第二次去的时候,他仍然坐在电脑边,这次他看的是一场很久之前的残奥会开幕式,霍金正在舞台中央歪着脑袋演讲;第三次我去,他依然在电脑边,这次他在网页上看一部国产电影,我坐在老方后面跟他一起看。这部电影的拍摄手法是我不曾见过的,几乎全是旁白,里面的角色都不用张嘴,而且每过两分钟必定会有一个女主角胸部的特写。我说:全屏,全屏胸更大一些。
老方不予理睬,继续看电影。过了半小时,男主角才摇着轮椅出场,脸上挂着两行泪,他刚张嘴,我的手机就响了。那边传来很朝气的声音:是王济济吗?
这时老方将电影暂停,回头看我。我说:我是,你哪位?
那边的声音很兴奋:哎呀,老同学都不认识啦,你猜猜我是谁?
我闭上眼睛,回想不起一个老同学的名字,我只好说我猜不出来。
他说:你使劲猜呀。
我说:真猜不出。
他说:使劲呀。
我都快把手机捏爆了,说:你到底说不说?
他说:星期六有同学聚会,一定要来,来了你就知道我是谁。
我说:行。
挂断电话,老方问:谁呀?
我说:现在还不知道。
星期六那天,我收到一条短信,是同学聚会的地址。等我到的时候,那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他们也都不认识我。许久后才站起一个戴墨镜的人,他冲我招手。我走到他面前,问道:你们都是我同学?
他拍着我的肩膀对众人说:功成名就,就忘了老同学。
我说:谁功成名就了。
他说:别谦虚,我知道你在道上混。
我连忙摆手说:没有没有。
他的目光被我的右手吸引过去,接着低声说:手指都没有了,还说没有。他又大声对众人说:来,让王济济大哥给我们大家说两句。
那些人纷纷放下手中的碗筷酒杯,卖力的鼓掌。戴墨镜的男子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只话筒,递到我手上,我将话筒防在嘴下,想了很久,淡淡的说道:秋风秋雨愁煞人。
刚说完就响起了爆竹似的掌声,人们纷纷说好,看样子他们都听懂了,问题是我还不懂。再之后,我就在众人簇拥下上了酒桌。我觉得相当不适应,说完“秋风秋雨愁煞人”之后应该上刑场才是。酒桌上的那些人轮流给我敬酒,女生们还纷纷夸我帅气。这让我太不适应了,按理说英雄豪杰应该被坏人们毒打臭骂才是,现在的这种状况太出人意料,却也很好解释,一,我不是英雄豪杰;二,他们不是坏人。
在我喝得老马迷途目不识丁之后,有一个人被拥簇到我旁边坐下,然后和我打招呼。最初我并不知道他是谁,只觉得熟悉,后来才想起来他正是铁拐李李恒。酒足饭饱,大家提议去唱歌,我朦朦胧胧的想,他们真老土。道路淋漓,我走不稳路,两条腿都使不上劲,每次快要倒下的时候都会被几股强大的力量支撑起来。一看身边,有两三个人扶着我,我心想,为什么他们不背我呢,这样想着我就不再往前迈步。到了KTV之后,他们递给我话筒非要让我先唱,戴墨镜男子说道:王哥醉了,都别难为他,让王哥给我们说两句得了。
我拿起话筒说:秋风秋雨愁煞人哪。
说完我停顿了下,等待众人鼓掌。掌声过后我就想不起自己要说什么了,只好把话筒交给别人。然后大家又说,让李恒哥也说两句。一阵推脱之后,我听见李恒的声音:我能有今天,全是靠王济济的帮忙,没有他就没有我今天。
接着,又是轰隆隆的掌声。
我坐在沙发上听那些人鬼哭狼嚎,一群女生围着我,她们指着其中一个女生说:你还记得她吗?
该女子皮肤白皙五官清秀,我连忙点头说认识。她们又说:你当然认识,当年你追了人家好久呢。
我说:对,有这回事,我都记得。
漂亮女子坐到我身边和我聊天,她说:以前我是爱你的,但我是个传统的人,不愿意早恋。
我说:是啊,是啊。
她又说:那时候我们班平均有五个人追我?
我问:为什么要取平均值?
她低声说了句话,我没听清,接着问:什么?
因为我一嘴的酒味和韭菜味,不敢说太多话。她低头装作害羞的样子,小声问道:你还喜欢我吗?
我仔细看看,她有一头很美的秀发,脖子和脸蛋都很白很好看,于是我说:当然。
她说:可是我最近都很忙,没时间。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便说:没关系。
她说:你要是想追我,可得排很长的队。
我不再说话,这时包间里有人在唱那首着名的Moon River ,十分好听,细一看,演唱者是一位高挑的姑娘,她正动情忘我的唱着。我突然感慨,这些姑娘都很漂亮,以前怎么都没发现。我身边的白皙姑娘又开口了:你愿意追我吗?
我说:随便。
她说:其实你一点也不帅。
我说:是呀。
她说:好吧,我答应你。
我问:答应什么?
她说:还装酷呢。
我说:我真不知道你说什么。
她说:讨厌。
我说:怎么回事啊?
她说:你别生气啊。
我说:我真不知道你说什么。
她说:讨厌。
我懒得说话,只顾欣赏正在唱歌的高个姑娘。她唱完歌之后将话筒递给我,笑的像一朵花。那个很白皙的姑娘说:给你了就唱一首呗。我把话筒交给其他人,说:唱歌没劲。
姑娘又说:你到底还追不追我呀?
我问:难追吗?
她说:你得花心思追,我先是不喜欢你,甚至很讨厌你,你呢,就一直死皮赖脸跟我后头,想甩甩不掉,后来你就做了一件大事感动了我,我终于对你产生好感。
我说:算了吧,太累。
她说:这样,我们简单点,你先表白,我不同意,然后你又表白了三次,我终于点头,还不是很情愿的那种。
我说:凭什么呀。
她说:因为你喜欢我呀。
我说:我凭什么喜欢你。
她说:啊呀,先试试再说,试试,表白吧。
说完她就闭着眼睛等我表白。我说:我喜欢你。
她表情立即大变,喝道:什么?你怎么可以喜欢我呢?你是我最好姐妹的男人呀,不行你不能喜欢我。
我一愣,说道:那好我不追了。
她表情又变了回去,说:你这人怎么这样?
我说:哪有你这样的,这不扯吗。
她说:好好,我不这样,你再来。
她有收回表情,等我表白。我没有语调的说:我喜欢你吧。
她又突然露出表情,挤挤眼睛:不可以,你是我亲叔叔啊。
我说:操,你又在扯了。
她说:真的,你是我亲叔叔。
我说:老子不玩了她打断我:好吧,我依了你。
我问:这下是真的吧?
她说:但是我心里还有另外一个男人,你只是替代品,好叔叔。
我说:无所谓,让我得逞就行。
她问:我是你的人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说:有,你叫什么名字?
这时李恒在门边叫我,对我招手。我摇晃着走了过去,他摇晃着走在我前面。我对他说,你也喝多了。他回道:我走路一直这样。我们来到卫生间,他边解裤带边问:你知道戴墨镜那家伙是谁吗?
我说不知道。
他说:他是以前我们的寝室长呀。
我说:是那孙子啊。
他说:再求你件事,把他叫过来。
我说行。不久就将墨镜男子带到卫生间,李恒立即给了他一巴掌,墨镜男子捂着脸不知所以。接着李恒又冲他肚子打了几拳头。墨镜男子疼成了拱桥,一直直不起身。李恒说:小子,今天你得死。
墨镜男子说:恒哥,为什么?
李恒拿出一把匕首,使劲将其插进厕所墙壁上,说:还有什么可说的?
墨镜男子仍然捂着肚子,声音不是很清晰,但我还是听明白了:这真是,秋风秋雨愁煞人哪。
李恒说:妈的,真以为自己是秋瑾。
墨镜男子:秋瑾?我还以为是阿庆嫂呢。
李恒从墙壁上抽出匕首,由下向上快速划出一个弧线,墨镜男子随后捂着脸大叫一声。他脸上的血液从指缝间流淌出来,然后滴落下,将地面上的积水染成红色。李恒将刀扔到地上,说道:滚。
墨镜男子像只被追赶的兔子,飞奔而去,李恒又对他的背影说:把程萌叫来。
不多久,那个白皙女子的声音从厕所外面传进来:李恒?
李恒说:进来。
白皙女子走了进来,骂了一声,接着问:你们干什么呢?
李恒迎上去,往白皙女子身上胡乱抓了一把,被女子推搡了回去。李恒说:今天我一定要在你身上留点东西。说完,就让我到门外面守着。我在厕所外面站着,本不想听里面的声音,还是不免听到被撕裂般疼痛的叫声。期间曾有一个捂着裆部夹着双腿的大胡子要进去,被我拦下。他将一块硬币拍在我手上,扶着墙壁往里走。我又将他拦下。他说:这还不够?
我说:不是。里面正在施工。
他侧耳一听,厕所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一种大型器械。他说:靠,昨天施工,今天又施工。说完,便从我手中夺去硬币转身进了旁边的女厕所。
厕所里接着传出白皙女子的声音:我是你亲妹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