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玩到第二天,同学们都各自散去,我在雨中向家走去。坐了一会儿,还是无事可干,就又冒着雨去了老方家。老方仍旧坐在电脑旁边,一动不动的看着屏幕。我在他身后坐下,每次屏幕变黑一些的时候我都能看到老方的脸。我问:怎么样啊这些天?
老方沉默了半天,才缓缓说道:从昨天开始,我决定以后不吃荤。
我说:那样也好。
他说:我这一生算是没意义了,一点意义也没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老方打起了鼾。许久之后,老方的爸爸回来了,发出很重的声响,老方立即停止了鼾声。他爸爸经过的时候,重重一巴掌拍在老方的头上:整天就知道呆着不动。老方不吭一声,他爸爸进了房间,走出房间的时候已经换了身衣服,走到老方身边又使劲踹他胸口。老方差点从轮椅上摔下来,他爸爸还想上去揍他,被我一把抱住。老方冲我喊:你别拦他,有种让他揍死我。
他爸爸指着他说:废物,你他妈就是废物!
老方伸长了脖子说:去你的!
他爸爸想挣脱,被我死死抱住,他的胳膊肘无数次打在我脸上。在慌乱之中我闭着眼睛,听到一声巨响,睁眼后看到老方和他的轮椅一起被踢翻在地。他爸爸停止了挣扎,我放开了他。老方在地上痛苦的翻滚着,他爸爸说:你没事吧。说着就要弯腰扶他,老方一记拳头打在他爸爸的脸上,说道:老子不吃荤,你就以为老子是吃素的?
他爸爸倒在地上,泪眼婆娑的看着老方。
我把老方扶上轮椅,将他爸爸也扶了起来。做完这些,我不发一言走出他家。雨小了些,但还是打湿了我的头发,地上全都湿漉漉,天上云彩白的吓人。
后来那些天,我一直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胡乱想着心事。有时候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看天花板。爸妈从不来打搅我,大概是怕我再离家出走。
雨还是一刻未停,让人心情烦躁。就算是没有烦恼,也会被那种哀伤的景象感染,就像当你在面对流水落花的时候,总是难以避免伤春悲秋。如果我一直这样忧愁着,就会变成令人厌恶的那一类人,如果我开始思索自己忧愁的源头,就难免变成哲学家。我回想自己走过的这些时日,我只念过短短几年的破书,汉语字典随便翻一页都有一大半是不认识的;我没有文化,不能靠自己的头脑养活自己,没有知识,造不出飞机大炮;我也没有手艺,没为任何人做过半点贡献,甚至还危害过社会,我唯一能有的贡献就是抑制自己的危害。
我想起奥斯特洛夫斯基一段着名的话: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刚回想完这几个字我就在心里骂起这个作家,心想老子的一生怎样度过还要你来教。
就在我快要变成哲学家的时候,重重的敲窗户声打断了我。拉开窗帘,看到的是面容憔悴的老方。我拉开玻璃窗,说:进来。说完才想起他是没有腿的,我只好翻窗跳了出去。他说:你现在最想见谁?
我说:说不清楚,可能是王蓓。
他说:我们干吗不去找她。
我是一个残疾人,带着另外一个残疾人,慢慢走出车站。我记不清自己走了多远的路,上了多少次车,又下了多少次车,逃过多少次票,也不知道现在是在哪里。我不喜欢记路,好在老方能够在他那二尺轮椅上轻松辨别方向。老方对我说:你是个好人,却有一个缺点。
我问是什么。
他说:我知道自己要什么,但你不知道。
我说:你要什么?
他说:我要找一个姑娘,问题是她已经不在了。
我问:她死了?
他摇摇头,说:那个姑娘,是十几年前的姑娘,我看过她的下面,还被吓哭过。要是现在我找到了她,她已经成了十几年后的她,她的下面也是十几年后的下面。
我心咯噔响了一下,说:你要找的人,正是我要找的。只不过你找的是十几年前的她,我找的是三五年前的她。
他没明白我在说什么,但是他一直以为我说的话很浅显,便不愿多问。他说:我终于知道自己现在要做什么,就是要找到她。要是我转身就遇到她,我就会突然不知道自己现在要做什么。在我内心里,根本就不愿意找到她。
我又推着他走了很远,还背着他上了一座山,现在我已经想不起来这座山的名字了。老方站在山顶上对我说,只要我们一刻找不到他们,就离痛苦差一步。
这时山风呼啸而来,我听不清老方后面说了些什么,尽管他知道我听不清,却仍然没有停下。我伸出右手想鼓励他,但我没有拇指,只能冲他挥挥拳头。
老方想继续寻找他的姑娘,而我却不打算再流浪下去了。最终我离开了他。
就在那次与老方告别之后,我便回去了,在我看来,回去就意味着不再年轻,但我想回去了。
回去之后,我见到了阿塔和川子,他们都问我老方的下落。
其实我当时也不知道老方在哪里,不过,他应该一直在找他的姑娘。
这就是我年轻时候流浪的故事,从家到D城,一直都和老方在一起。那些年里我和他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总想下去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但理想与现实的差距真的太大了,不但我们没有完成这个理想,而且还把自己弄得很受伤。
在我回来之后的第三年,老方终于回来了,但是他说,他没有找到那个姑娘。
现如今,我们都已经流浪得很累了,我们不再年轻。也许回来才是我们最好的归宿。
现在的我很愿意把我曾经的故事讲给别人听,从我的小时候讲起,直到讲到我和老方的故事,即使这些年让我们变得伤痕累累,但我们依然没有后悔过。
既然年轻,就别怕张狂。趁年轻,跟我去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