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陵王刚把使者派出,有畿辅西的几百父老代表来到营外请求见他。李川听到禀报,赶快走出营门接见父老们,询问他们为何事前来。从代表中走出二人,在前的是一位大汉,正是胡不悦,腰间还挂着他前不久赠的宝刀。胡不悦自妖军入塞后,四处奔走联络,号召抵御妖兵保家卫国,在畿辅西深受爱戴,所以大家推举他代表同故陵王说话,李川看后面那人很眼熟,他的记性极好,见人几乎过目不忘,他以为也是都西子民,并没有在意。
胡不悦大声说:“王爷,天下纷扰已经多年,妖兵四次入塞,杀我百姓,掳我丁壮,淫我妻女,焚我屋舍,凡我汉国子民,都应该同仇敌忾,与敌死战。可是敌骑所至,官兵不战自溃,州县望风瓦解,实在令人痛心!王爷不顾凶险,屡败妖军,本应是我国大救星,可恨的是奸臣误国,王爷一片孤忠,反倒陷入无援无粮的绝境,东西千里,空腹赴敌,徘徊荒野,竟然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唉,王爷,大家都知道苦了你!”
胡不悦声音哽咽颤抖,不能不停顿一下。周围的人们不管是父老代表,还是李川麾下的背嵬军,无不感到喉咙堵塞,心里憋屈难过。有人低下头去,有人偷偷瞄故陵王的面色,看到他两眼湿润,神色激动,从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等着胡先生继续说话。
“听说今天五更,总兵许将军和粟将军又被朝廷要走,将要临敌决战,竟然发生这样的事!王爷只剩下这数万饥饿疲惫的人马,如何杀败百万妖军?请大人不要迟疑,赶快移师都西募集粮草,招募义军,我们都西子弟一向报国有心,投效无门,一旦知道王爷军到,必定人人踊跃,同心齐力,听从王爷指挥,肝脑涂地亦所不辞!王爷,只要你振臂一呼,我敢断言,数日之内,百万义军必会云集麾下。这样不是远远好过王爷孤立无援,独对狂潮吗?王爷三思!”
胡不悦的每个字都打在李川的心上,他非常明白,如果采纳胡的意见,不但能免遭全军覆灭的危险,还可以取得胜利,想起来杨玉麟的忠告,他暗自点头:“都西民心果然可用!”他一眼瞥见胡不悦背后那人正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他,突然想起来此人是谁。他拨开胡不悦,怒目呵斥那人:“叛贼!你当我认不出你吗?老实招来,赵世灯指使你潜入我军有何目的?”
此人正是汉国西境叛乱的赤眉军将领赵世灯麾下军旗手慕高阳。他拱手向李川深躬施礼:“故陵王好眼力!小人正是赵将军属下,今日之事关系民族危亡,赵将军已率兵正在赶来,希望王爷放下郁见,共赴国难,来日疆场再战也不晚。”李川哼了一声没有理他,眼睛却看向了胡不悦,胡不悦赶忙说:“这位兄台是在路上与我们相遇一起过来的,小人事先并不知道她的身份。不过久闻这位赵将军队十分精锐,能助王爷渡过眼下难关也是好事。”
胡不悦满腔好意,却不知慕高阳的到来反而促使李川下了绝不西移的决心。他深知都西百姓平日与官府势成水火,人心思乱,到处潜伏着危机,倘若畿辅百姓都起来同妖军作战,再加上赵世灯的精锐叛军,纵然一时能够帮助他将妖军赶走,但是日后会发展成如何不可预料。如果叛军连同百姓一齐反抗朝廷,他这个护国亲王何以面对汉王?即使不会出现这样糟糕的结果,但是他联合叛军的罪名也足够让下死狱,那时他身败名裂,胜过万死。
他毫不犹豫的向胡不悦等人拱拱手说:“胡先生,各位父老!我十分感谢父老们的隆情高义!李川今日该有此劫,形势不我待,唯有以死报国!”
听到这话,大家情绪更加激动,纷纷劝他移师都西,暂缓决战。一个老年农民擦着眼泪大声说:“王爷!你不要以为俺们都是些无知愚民,只要王爷到了都西,军民齐心,还怕什么妖兵!难道王爷不相信咱们都西的百姓会拼了命保家卫国?王爷,光想着以死报国不是办法,还是要打败敌人最要紧!”
李川摇摇头说:“今日我已不是是勤王元帅,实际上不过只有这几万饥疲士兵。敌人大军正从北边冲来,我既无援兵又无粮草,千里转战,已经用尽力量,可是事事被人牵制,一举一动遭人监视,绝境已定!吾旦夕就要战死沙场,不必连累都西的父老兄弟!”
胡不悦大声说:“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不能击败妖军救国救民,白白牺牲有什么用?”
这几句话让李川深为感慨,如果他移师都西,朝廷一定会说他是怯战避敌,到时他纵然有万张嘴也无处申冤,但他是汉王亲弟,这样的话怎么能对百姓说出口、他只能回答说:“李川身为元帅,怎么能违背王命,擅自转移军队?血溅沙场,死而无憾!”
“王爷,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啊!”
“不只是王命难违,百里外就有监军暗查,诸位虽出自一片好心,然而我倘若以抗命不遵,临敌畏怯的罪名死于西市,冤比雪六月!不如慷慨跃马,死于妖人尸山血海之中!我死志已决,请大家不要多说了!”
众人明白了他的苦衷,有人摇头不赞成,有人失望顿足,又有人因军情危急,朝廷黑暗,故陵王英雄末路,激愤难忍,不禁失声痛哭。李川和他身边的将士看到百姓痛哭,也都忍不住淌下热泪。
胡不悦向前一步,痛心地说:“王爷!自从当今王上称王以来,如今已经是东妖第四次入犯,比以往更加深入。每次妖军来犯,都城戒严,朝廷束手无策,听任妖军纵横,蹂躏畿辅,州县官吏只会望风而逃,不敢固守城池。地方上乡绅巨室也是闻风先逃,从没有人肯为国家着想,全无忠君爱国之心,更不要提号召百姓共赴国难。官军到来,对妖军畏如虎豹,对百姓凶如豺狼。每次妖兵入犯,所过之处,烧杀淫掠,白骨遍地,赤野千里。我们小百姓上不能依靠朝廷,下不能依靠官府,既怕妖兵,又怕官兵。各路官兵以勤王为名,实为扰民,只有王爷肯孤军犯险,所以我们不愿意看着大人白白捐躯,想要助王爷一臂之力。王爷,望你不要伤了都西百姓民心!”
李川说道:“胡先生,自从妖兵初次入犯,你就力主号召畿辅百姓抗击敌人,一向有义士之称。但今日我为国尽忠已是大势所趋,决战就在眼前,我只有一死尽臣节,都西父老盛情爱护,我只有感激。”
“王爷,请你暂且退兵,缓十天与敌决战行吗?”
“为什么?”
“如果王爷能缓十日,我与父老就可以率领十几万子弟前来相助王爷!”
李川苦笑:“郭先生想想我的处境,我等不了十天了。”
“那等我五天行不行?”
故陵王摇头。
“三天,王爷一定等我三天!”
李川判断不出三日,也许明日决战就必须打响了,三日之后的增援已无济于事,但是他不能再拒绝胡不悦的好意,点头说:“好吧,你们快回去号召都西百姓,三日后我们再会。”
分别在即,父老们把随身带来的一点粮食全拿出来,献给故陵王。一位父老颤抖着雪白的胡子说:“王爷,我们来的仓猝,又不知是否能遇到王爷,带的粮食太少了。如果王爷能够移师都西,我们百姓还有点骨气,虽然日子很苦,只要能毁家纾难,把自己下锅的粮食统统拿出来也甘心情愿。”
附近村庄的有钱人家早就逃避一空,只剩下些无力逃走的穷苦百姓。他们听说故陵王决心同妖军决战,军中早已绝粮,都西父老前来献粮,也纷纷把埋在床头的,藏在墙洞里和窖里的各种杂粮都拿出来送到营门外。一位满面菜色的老太婆带着一把红枣,拄着拐杖喘吁吁的赶来。她流着泪用双手把枣子捧给李川说:“王爷,连年又是大旱,又是蝗虫,再加上兵荒马乱,老百姓家家缺粮。我这个孤老婆子没有别的东西,只有这一点红枣送给王爷煮煮吃,多杀几个妖人。”
“老人家,你的儿子呢?”
“唉,命苦啊!儿子都没啦!上次妖军来,一个儿子被杀了,一个被抓走,再也没信啦!”老婆婆哭着说,“朝廷养那么多兵,只会欺负百姓,谁肯出力打仗?这光景老百姓活该遭殃,有啥法子?”
李川不肯收她的枣,她哪里肯依,只好留下。
这天晚上,故陵王心绪纷乱,难以入睡。三更后,他带着人马离开营寨,向北迎击敌人。
中午时分,斥候来报告约有十万妖兵正杀气腾腾的扑来。背嵬军围成圆圈,李川勒马站在中间的小山丘上,向着西南王城拜了三拜,说:“背嵬军,今天就是决战的日子,我与诸君同受朝廷厚恩,现在到了为国奋勇杀敌的时刻,只求牺牲于前,绝不苟活于后!纵然捐躯沙场,绝不能让妖军轻视我堂堂大汉!背嵬军!鼓起勇气!随我前进!”
背嵬军虽然疲惫不堪,忍饥挨饿,但是大家都知道这可能就是人生的最后一战了,他们突然都充满了勇气和力量,甚至连肚子饿这么明显的感觉似乎都忘记了,这些汉军的精锐们,他们只知道他们的统帅正和他们在一起,而他希望他们勇敢的前进。
戴上狰狞的面甲,故陵王剑指前方,催动踏红飞向敌军的方向扑了过去,五位总兵紧紧跟随着他,金黄的盔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奔出十余里,前方烟尘蔽日,马蹄阵阵,各种武器的锋刃闪着阵阵寒光。故陵王一马当先朝着烟尘最浓的敌军大营冲去,背嵬军杀声顿起,六万骑士如同一个巨大的箭头刺向妖军。
东妖也发现了这支勇猛异常的军队,号角声随即四起,他们一路烧杀掠夺如入无人之境,从不把汉国军队放在眼里,此时士气正盛,大声嚎叫着纷纷扑了上来。
双方刚一接仗,背嵬军右翼总兵元清泰、宁远服由于士兵较少被妖军的前锋骑兵一阵猛冲后稍稍后退,故陵王立刻命令中军总兵左先捷立刻率部前去支援打退了敌军。他自己剑舞白光,跃马大呼,不停地鼓励着身边的战士们,妖军被他恐怖的面甲和残忍的长剑所震慑,靠近他的骑兵首先丧失了勇气,纷纷向后逃窜,而后队看不见前方的情况,还在不停地拥挤着向前,逃命心切的前锋妖竟然在自己人中杀出一条血路逃跑,妖军顿时乱成一团。
故陵王看到时机有利,连连下令猛攻敌人,一时三军振奋,左翼总兵季虎阳、张文范率先突破,东妖溃不成军,四散奔逃,背嵬军紧随其后,杀的一片尸山血海。附近没有逃走的村民也自动拿着锄头镰刀帮助汉军追杀妖军。
黄昏时,故陵王带领军队退守山头,准备明天同敌人主力决战。派往罗浮白营中的小校已经回来,虽然罗将军非常同情故陵王的处境,但是他不能违抗汉王的命令擅自行事,希望故陵王多多体谅。故陵王想到王兄如此绝情,深深叹了口气,一句话也没有说。
三更时候,月色苍茫,烟气缭绕,号角声,羌笛声从四面吹响起来。故陵王听到后明白敌人已经将自己团团包围了,他非常镇定,不动声色,这样的结局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心里仍不免遗憾:“罗浮白的大军就在几十里外,如果能够赶过来,内外夹击,敌人必败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