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11点27分,母亲迎着我期待的目光走回家门。母亲蓬头垢面一只裤脚高一只裤脚低地站在我们面前,好像是刚刚经受了沉重的打击,仿佛被人强奸或者遭人打劫。大姑牛慧站在母亲的身后,她淡红色的连衣裙一尘不染。她用未婚女青年特有的喜悦的目光,望着我们,似乎是希望我们给她一个较为完满的答案。但是我们并不幼稚,我们争先恐后地对牛慧说,爸爸死了,他留下一张遗嘱,被派出所的拿走了,他们还拿走了爸爸的三本日记。
母亲的目光突然一直,好像一截木棍打到我的脸上,但仅仅一秒钟,她的目光便松软下来,像一摊水散开。母亲先是弯下腰,弯到一定的程度后,想重新站起来,但她怎么也站不起来了,双手紧紧捂住腹部,然后像一只垂死的虾倒在地上。一声锐利的尖叫从她的嘴里吐出来,那声音锐利了好久,才变成淅淅沥沥的哭声。大姑牛慧的眼里,象征性地掉了几颗眼泪。大姑的眼泪,就像鳄鱼的眼泪。
最后一个回家的是牛红梅。她回来时已是凌晨3点了,我们全都躺在床上,似睡非睡。她拉亮电灯,把水龙头开得哗啦哗啦的,她的凉鞋响亮地落在地板上,一张板凳从她脚边飞起来,然后痛苦地栽到门角。她默默无语地做着这一切,没有人跟她说话,她也没有带回来什么,甚至连父亲永别的消息,我们也没有告诉她。晚安,牛红梅,我在心底里默默地为她祝福。
第二天早晨,我蹲在母亲的身边,同她一起洗脸。昨天发生的事,好像大风已吹过头顶,现在母亲的脸显得风平浪静。母亲在脸盆里浸湿毛巾,然后用毛巾抹我的脸。我的鼻子、眼睛被她那藏在毛巾后面的手捏得生痛。我余痛未消,母亲已把毛巾移到她的脸上。当毛巾从她的脸上滑落到盆里的时候,她的泪水便像雨点一样跌落下来。在我的印象中,那简直是一场倾盆大雨。雨水注满脸盆,溢出盆沿流向地板。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只搪瓷剥落的脸盆,盆底印着毛主席的头像。
洗完脸,母亲把我们叫到她面前。我们的队伍里少了牛红梅。牛青松说她早早地便出门了,说是去找工作。母亲说,你爸爸对你们好不好?我们说好。母亲说你爸爸死得可怜不可怜?我们说可怜。母亲说那你们为什么不哭?你们好像一点儿都不悲伤。母亲这么一说,我的鼻子就一阵酸,泪水从眼眶里一点一滴地渗出来,眼前一片迷蒙,客厅和屋外细雨纷飞。母亲去了一趟派出所,把父亲的三本日记和遗书取了回来。她在上班之余,开始认真研读父亲的日记。许多个傍晚,我泪眼蒙眬地看见母亲坐在沙发上,手捧父亲的日记自言自语。她说如果不看这些日记,我还不知道你们的爸爸有这么善良。
如果你们抽空看看,就知道爸爸多么爱你们。母亲把我拉到她身边,说翠柏,你看一看这段,说你的。我抬手抹了一把眼睛,说我看不见。母亲说为什么看不见?我说泪水一刻也没有停过,它总是流。母亲说在你刚满一岁的时候,我又怀上了一个弟弟或妹妹,我叫你爸爸跟我去医院做手术。他死活都不愿去,说怀上了就把他(她)生下来。我说不能再生小孩了,我们养不活他(她)。你爸爸说要去你自己去,妇产科里有好多医生是我的学生,我总不能在学生面前炫耀自己的播种能力。我说我们可以换一个医院。你爸爸说换医院也不去,他要在家带你。他说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业,何必夫妻双双进医院。
那天早晨,我自己去了医院,你爸爸请假在家带你。也许是他的心情烦躁,也许是你要妈妈的哭声惹火了他。他一气之下在你稚嫩的脸上扇了几巴掌。你的哭声愈来愈大,最后你把吃下肚里的三个小笼包全部吐了出来。看着你双目圆瞪,口吐白沫,你爸爸的恻隐之心油然而生,他在日记里写道:我为什么在欢乐的时刻,忘记了隐患。我是个不懂得爱妻子疼孩子的畜生。我是流氓我是地痞,应该千刀万剐,天该诛我,地应灭我……母亲读到这里,又伤心地哭起来。看着母亲难受的模样,我真恨不得替她难受。
好久没有看见母亲的笑脸,听到母亲的笑声了,我们决定要让母亲笑起来,哪怕是象征性地笑一笑。牛青松用毛笔在他的嘴角画了几撇胡须,满以为母亲会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但是他想错了,母亲看见他的胡须非但没笑,反而想哭。母亲痛斥他不好好学习,不但糟蹋了自己的脸蛋,还浪费了墨水。我对愤怒的母亲说,妈妈,我为你表演一个魔术。母亲说什么魔术?我钻进卧室,找出一顶帽子戴在头上,把左手捏成拳头,用拳头堵住嘴巴。我说只要对着拳头吹气,我头上的帽子便自动膨胀并且慢慢升高。母亲用怀疑的目光打量我。我憋足劲朝我的拳头吹了一口气,腮帮子鼓凸起来,头上的帽子也慢慢膨胀,慢慢地往上升。母亲说把你的右手放到前面来。我说我喜欢把右手背在身后。母亲说这种把戏骗不了我,你的右手里捏着一根棍子,吹气的时候,你就用棍子顶你的帽子。母亲识破我的秘密,我把右手和棍子伸到她面前。母亲没有笑。我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母亲仍然没有笑。
这时,牛青松已洗干净他的胡须,重新站到母亲的面前。牛青松说妈妈,我给你说一个笑话。母亲不置可否。牛青松说有一天早晨,我们的语文老师正在给我们讲作文,教室里突然弥漫一股臭气。大家都知道有人放屁了,但大家都不知道是谁放,因为没有发出响声。语文老师站在讲台上,用书本在他的鼻尖前扇了几扇,然后望着台下的同学们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母亲挥了挥手,把牛青松的笑话轻轻地赶跑了。
我们发誓一定要让母亲笑起来。牛青松向我递了一个眼色。我们同时扑向母亲。我抓住母亲的左手,牛青松抓住母亲的右手。在母亲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我们用手指去挠她的胳肢窝。母亲大概是痒痒了,嘴里终于发出零零星星的笑声。她的笑声没有达到我们预期的效果,于是我们继续挠她。她终于忍无可忍大笑不止。在我们的夹击下,母亲缩成一团,一边笑着一边说别挠了别挠了,我快笑死了。目的已经达到,我们在母亲的求饶声中,松开手。母亲终于笑了,父亲刚死,母亲怎么能够开怀大笑呢?
星期天,母亲买了几张红纸。她把那些红纸裁成两指宽的纸条,在纸条上写了如下几条标语:
珍惜家庭!
青松翠柏要好好学习!
红梅要学会自强自立!
母亲把第一张标语贴到我家客厅的窗口边,只要我们坐到餐桌前吃饭,准会看到“珍惜家庭”这几个醒目的大字。母亲把第二张标语贴到我和她的卧室里,具体地说,是贴到我的床头。第三张标语,母亲想把它贴进牛红梅的卧室,但牛红梅不在家,她总是不在家,把卧室锁上了。母亲只好把标语贴到她卧室的门板上。
我们知道,这些标语是从父亲的遗嘱上抄下来的,它们像父亲遗留下来的声音,绕梁三日不绝。趁母亲进厨房做午饭的时机,我们把她刚刚贴上的标语全部撕掉。母亲好像预感到了我们的恶作剧,她提着一把菜刀从厨房里冲出来。当看到她精心制作的标语不翼而飞之后,她把菜刀举过头顶,开始追杀我们。她说你们这些败家仔,忘恩负义的家伙,专门跟老娘作对。你们的爸爸尸骨未寒,你们就想翻天了。你们都给我滚出去,老娘不想看见你们。我们在卧室、客厅窜进窜出,一会儿爬上饭桌,一会儿钻到床底。母亲追了一阵,怎么也追不上我们,她把手里的菜刀摔到地上,说你们都滚出去,老娘不想追你们了。
我们从她的面前溜出家门,跑到巷口,把我们的口袋翻了个底朝天。我们从口袋里翻出9分钱。拿着9分钱,我们昂首阔步跑到书摊去看小人书。街道上的阳光垂直地照着树木,我们的肚子里发出几串响声。估计母亲已经做好了午饭,我们一边舔着舌头一边往家走,快到家门时,闻到了从窗口飘出来的饭菜焦味。推开门,我们看见母亲垂头丧气地坐在沙发上,掉在地上的菜刀仍然趴在地上。母亲说我不会给你们做饭的,饿了,你们自己做。抽了抽鼻子,饭菜的焦味不见了,我们看见十几条崭新的标语,贴满了家庭的四壁,除了原先的内容以外,还多了一条内容,那就是:
向牛正国同志学习!
这条标语贴在厨房的门口,贴在沙发的右上方,贴在我和母亲卧室的门板上。我们举起双手,对母亲说,妈妈,我们向你投降。母亲好像要验证我们投降的真诚度,用愤怒的目光审查我们。我们赶紧把手举得更高。母亲弯腰从脚边拾起菜刀,说知错就好,今后你们不许再乱说乱动。我们说明白。
母亲提着菜刀走进厨房,一个动荡不安的星期天上午就这么结束了。但是这仅仅是表面现象,我们为了吃到母亲做的午饭,不得不向她投降,然而骨子里并没有放弃对那些标语的破坏。我们首先撕掉标语的主语,比如撕掉青松、翠柏、红梅等,于是,墙壁上只剩下“要好好学习!”、“学会自强自立!”等字样。要做好这项工作并不容易,我们必须避开母亲的目光,用小刀慢慢地在墙壁和门板上刮。由于我们刮得小心谨慎,母亲没有发现标语有什么异样。然后,我们开始从事改变标语的工作,把“要好好学习!”改成“不能不学习!”,把“学会自强自立!”改成“不能软弱无能!”这样的篡改,并没有引起母亲的异议。
我们把修改“向牛正国同志学习!”这条标语,作为重点工作,留到最后来改。那大概是母亲贴出标语之后的两个星期,我们先把“正”字改成“振”字。母亲没说什么,或许是没有发现。一天之后,我们又把“牛”字改成“何”字。依然没有阻止我们行动的信号,第三天,我们把“振”字改成“碧”字。第四天,我们把“国”字改成“雪”字。把“国”字改成“雪”字的这一天,正好是星期天。那天艳阳高照,空气中流动着醉人的芬芳,大马路和小巷道上车来车往。母亲出门买菜去了,她的那双胶皮拖鞋和黑不溜秋的篮子,此刻正晃动在飞凤菜市里。我们焦急的目光钻出家门,跑到巷口,迎接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