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右手提着菜篮,左手抱着西瓜,兴冲冲地往家走。我们敞开家门欢迎她。当母亲一迈进门槛,我们便指着标语请母亲看。母亲眨了眨眼睛,似乎是还没有适应室内的光线。适应了几秒钟,母亲的嘴角裂开两道皱纹,皱纹沿着她的两颊往上爬,爬到一定高度时,母亲的嘴巴完全彻底地张开,一串发自心底的笑声从她的嘴里流出来。母亲说我有什么好学习的呢?那是母亲最真诚的笑。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见那么美丽的笑容,听到那么优秀的笑声。
但是,母亲的嘴巴还未合拢,笑容还未从她脸上消失,一个重要的事件介入了我们的生活。我们听到一连串嘈杂的幸灾乐祸的声音,像洪水猛兽淹没了巷道,正大踏步地涌来。我们从客厅跳到窗口边,看见漂亮的姐姐牛红梅头戴纸做的尖尖帽,双手反剪,被二十几个人挟持着朝我家走来。一些淫秽的字眼,像挥之不去的蚊虫,从小孩们的嘴里飞出,在牛红梅的头顶盘旋,恶臭顿时弥漫街巷。
被同时推入我家大门的,是牛红梅的男朋友冯奇才。开始,他们试图拒绝进入,但他们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抬了进来。我家的客厅里一下子站满了陌生的人群。有人指着牛红梅的鼻尖说,你把你的事情当着大家的面,向你的母亲说一说。牛红梅说我已经说过了。那人说再说一遍,让你母亲听听。牛红梅低下头,纸做的尖尖帽子掉到了地上。母亲抢先一步捡起那顶帽子撕碎,然后把纸屑砸到牛红梅的头上,说不要脸!母亲说完转身欲走,被人群拉住,要她留下来做牛红梅的听众。
冯奇才与牛红梅并排站着。正当母亲被人群拦住的时刻,冯奇才向前迈了一小步,说还是让我交待吧。不行!几个声音同时喝令。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又退回到原来的位置。有两只粗糙的手抓住牛红梅的头发。有人问牛红梅,你到底说还是不说?牛红梅的头发像是被扯痛了,她的嘴巴往两边咧开,发出一声尖叫。那两只糙手更加用力地往上一提。牛红梅说只要你们放手,我就说。头发上的两只手慢慢松开,牛红梅的头回到正常位置,她咧开的嘴皮全部回位。她说我是妓女我是娼妇,我是流氓我是地痞,我不应该今天早上去找冯奇才,我更不应该跟他那个。
那两只手再次聚拢,拉扯牛红梅的头发。他们要求牛红梅交待得更详细一点儿。牛红梅说今天早上9点,我的胃痛。胃痛总得找医生吧?于是我去找冯奇才看病。因为是星期天,门诊部只有冯奇才一个人值班。他问我哪里痛?我说胃痛。他把我叫到门诊部的里间,拉上了门帘,用手按着我的腹部,问是这里痛吗?我摇摇头说不是。他的手在我腹部移动了一下,说是这里痛吗?我说不是。他好像急了,说这也不痛那也不痛,到底是哪里痛?我说你再往下按一按。他的手开始慢慢地往下移动,我说再往下一点儿,再往下一点儿。他的手在我的指导下,按到了他不应该按的地方。
后来呢?人群里发出了质问。牛红梅说后来就那个了。你们是怎么那个的?又有人问。牛红梅说那个就那个了,就像你爸和你妈那样那个。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母亲趁乱溜进厨房,拿出一把菜刀,大义凛然地站在牛红梅身边。所有的人都懵了,他们不知道母亲手里的菜刀,是拿来砍牛红梅的或是砍他们的?母亲说牛红梅,现在我来问你,你跟他……母亲用手指了一下冯奇才,你跟他那个,是你自愿的还是他强迫的?牛红梅说自愿的。周围响起一片笑声。他们说牛红梅,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应该为你母亲着想,为你的弟弟们着想,你把牛家的脸丢尽了。牛红梅说我是我,他们是他们。
母亲走到冯奇才面前,说那你呢?你是牛红梅强迫的,还是自愿的?冯奇才说自愿的。周围再次响起笑声。母亲在笑声中举起菜刀,像电影里的慢动作那样转过身,说他们都是自愿的,没有犯法。你们谁再捉弄他们,我就跟谁拼命。母亲向前迈一步,围观的人群就往门外退一步。母亲说滚!有几个人从门口滚出去。双手抓住牛红梅头发的那个人,双手依然抓住牛红梅的头发。他说他们犯法了?母亲说他们犯什么法?那个人的眼珠转了几转,很自豪地说中央有文件,主席逝世期间,停止一切娱乐活动。母亲说主席都已经逝世一个多月了,这和他有什么关系?母亲提着菜刀走向那人。那人从牛红梅的头发里把手抽出来,然后捡起屋角的一张小板凳,准备和母亲一决高低。母亲说你不滚开,我就砍死你。那人说我倒要看看你怎么砍死我?
母亲的菜刀像一道闪电劈过去,我们都发出了惊叫。好在那人眼明手快,用凳子一挡,菜刀劈到了凳子上。冯奇才和牛红梅拉住母亲。母亲说你们不要拉我,他们已经把屎拉到我们的头上,我们再不反抗和自卫,今后他们就会得寸进尺。母亲挣脱冯奇才和牛红梅,往前一扑,菜刀准确地落到那人的左臂上。凳子从那人手里滑落,那人的右手捂到左臂的伤口处,鲜血渗出他的指缝。他一边往门外走一边说,你等着瞧,你等着瞧。
是我最先打破客厅的沉默,说妈妈真勇敢,像贺龙元帅一把菜刀闹革命。我不仅看到了血,还听到了刀子切肉的噗噗声。没有人附和我,也没有人反对我,客厅里依然沉默着。我看见冯奇才脸色惨白,嘴唇不停地抖动。好不容易从他抖动的嘴唇里冒出一句话:我们惹祸了。细汗不停地从冯奇才的脸上冒出来,母亲用手在他脸上抹了一把,说不用惊慌,天塌下来老娘顶着。冯奇才说被砍的这个人叫金大印,是省医院住院部的门卫。他有一大帮朋友,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在冯奇才的指挥下,我们用书柜顶死大门,然后每人手里拿一样武器。母亲仍然拿着那把带血的菜刀,站在书柜的后面。她说如果大门被他们攻破,我就是一扇怎么也攻不破的门板。他们进来一个我就劈一个,进来十个我就劈五双。我们被母亲的大无畏精神逗乐了。但是我们在战略上虽然藐视金大印,在战术上却十分重视他。手执木棒的牛红梅和手捧砖头的牛青松守卫左边的窗口,我和冯奇才守卫后门。冯奇才一手执棍一手提刀,我的手里捏着两个酒瓶。
左等右等,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我们还看不到金大印的影子。许多大货车、自行车、吉普车从街巷驰过,车上也没有跳下金大印。我们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但是不敢放松警惕,生怕金大印耍什么阴谋诡计。我看见两个掏粪工人推着粪车,戴着草帽朝我家走来。太阳很烈,他们的草帽压得很低。我想他们会不会是金大印?我刚刚这么一想,他们就推着空空荡荡的粪车走过我家的窗口,一股粪便的臭味从门缝里灌进来。我突然感到饥饿。在大家一致推荐下,冯奇才成了炊事员。
先是闻到一股饭香,然后是肉香,再后是一股焦味。冯奇才第一次在我家烧饭,就把饭烧焦了。他有些不好意思,但我们却吃得津津有味。我吃着烧焦的饭,对着窗外喊金大印,你在哪里?你怎么还不来?大家于是就笑。只有冯奇才严肃着面孔,说他会来的,他是个无赖。牛青松说要来就来快一点儿,我等得手都痒了。当时,我觉得金大印是扬起来的巴掌,我们是等待他扇耳光的脸蛋。我们的脸蛋已经准备好了,他的耳光却没有扇下来。他让我们一直提心吊胆地生活着,仿佛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等到晚上,金大印还是没有出现。当我们把菜刀、棍子、酒瓶和砖头堆到门角的时候,星期天就这么无聊地滑走了,时间就这么平平淡淡从从容容地溜掉了,从我们的指缝,从我们的眼皮底下。为了以防不测,冯奇才被我母亲留下来。母亲在客厅里铺床,我们包括牛红梅都偷偷地发笑。半夜,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仔细一听,奇怪的声音来自牛红梅的卧室。我问姐姐你在干什么?牛红梅说不干什么。我说不干什么为什么有声音?牛红梅说那是我在说梦话。我溜下床跑出卧室,看见客厅里的床上没有冯奇才。我沿着吱吱呀呀的声音,走到牛红梅卧室的门前,说姐,我听出来了,这声音是你的床铺制造出来的。
牛红梅没有回答,她的床板愈来愈响。牛青松偷偷钻到我的前面,从门缝往里看,说我看见了,我看见你们了,你们真流氓。牛红梅说我们已经结婚了。牛青松说你们什么时候结的婚?牛红梅说今天,现在。牛青松说你们再不起来,我就把门板砸烂。牛青松开始拍门,他的拍门声和屋内的床板声成正比,把卧室里的母亲吵醒。母亲并不阻拦我们,她躺在床上不停地咳嗽。冯奇才在我们的干扰下,拉开卧室的门,对着我们吼道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我们说流氓,你流氓。我们在他面前吐了无数泡口水,口水沾满他的衬衣和裤子,几乎要把他整个淹没。他一跺脚,带着我们的咒骂拉开大门走出去。牛红梅提着裤子紧跟其后。
第三天下午,也就是母亲在家休息的那个下午,金大印终于出现在我家的窗外。他没有带上他的狐朋狗友,只身一人来到窗前,左手臂绑着纱布,白衬衣的袖子空空荡荡地吊着。炽热的阳光下,他站在自己的影子上,对着我家喊何碧雪,有种你就出来,老子今天跟你算总账。他在屋外叫阵,母亲躲在屋内大气都不敢出。母亲当时很奇怪,金大印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并且知道她在家休息?母亲下定决心不出声,想金大印叫骂一阵之后,发现屋里没人,就会自动撤退。
但是,母亲想错了。金大印不仅没有撤退,反而越骂越凶。一些过往的行人停下来听他骂街,听了一会儿,发觉他在骂空荡荡的房屋,根本没有对手,于是把他当做疯子,匆匆地闪开。然而,他并不根据听众的多寡来决定他的斗志。母亲后来对我们说,金大印始终斗志昂扬。他说借债还钱,杀人偿命,何碧雪,你砍了我一刀,流了那么多血,你拿什么补偿我?何碧雪,我知道你刚死了丈夫,你是一个寡妇,你的女儿牛红梅又丢尽了牛家的脸……但是,你可怜你悲伤,你就能够随便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吗?我38岁还没有结婚,只是一个临时工,没有人看得起我,没有人愿意嫁给我,我就不可怜吗?就不值得同情吗?大家都是工人,你是正式工,我是临时工,你不仅不同情我,不仅不给我介绍对象,反而举刀相向,你是何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