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开始进餐,耳朵里填满低级趣味的音乐,我在嚼食声中在杯盘狼藉中喝了一口酒,故意把这口酒喝得很响,做出一副十几年没有喝过酒的饥渴状。牛青松说三年啦,我何尝不想喝酒,只是,我好不容易把流氓习气戒掉,怎么又能把它捡到身上来呢?我的这些伤口,有的是别人给我留下的,有的是劳动中留下的,有的是我自己用刀子戳的,不管是怎么留下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教训一下这个名叫牛青松的人,好让他悔过自新重新做人。每一个伤口都有一段刻在骨头上的往事,每一个伤口都使我戒掉一种恶习,好像是伤口强行逼走了我身体里的恶习。我曾无数次对着伤口发誓,要做一个有用的人!等到伤口布满我的上身时,我的许多毛病也基本清除了,自己感觉已经是一个不错的人了。我像沾满污泥的人突然洗了一个澡,顿时有了脱胎换骨的感觉。
牛青松说到兴头上,突然抓起桌上的酒瓶,说我要喝酒。我夺过酒瓶不让他喝,说你快修成正果了,干吗还要放弃?你不是说不喝酒吗?千万别功亏一篑,千万别把三年的修炼一下给毁了,如果这样,你就是堆九仞高的土山,只差一筐土而不能完成。牛青松说不知怎么搞的,现在我突然想喝酒,只喝一口,行不?我递过酒杯,他轻轻地喝了一口,然后张开嘴巴露出满脸的幸福。酒是个好东西呀,只要你喝了一口,就想喝第二口,就像现在很多贪污犯,只要贪了一元钱,就会贪到100元、1000元,甚至几十万元。酒能使人吐真言,酒能使人交朋友,酒能使仇人亲如兄弟,酒能使我们忘掉身份、原则,忘记收取一元钱一句话的信息费。酒杯一响,黄金万两。酒杯一碰,一通百通。
不到一分钟,牛青松又向我请求喝第二口酒。我说这酒原本是你买的,你想喝就尽管喝,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他一定把我当成知己了,所以他又接连喝了好几口,脸像初升的太阳,渐渐变红。他说你们的父亲牛正国肯定没死,他躲在一个叫“南方之南,北水之滨”的地方。他说这是你们父亲在日记里留下的谜语,要我和他一起破解。我最怕猜谜语了。我坚信你们的父亲已经死了,不是意外事故,就是遭人暗算。我不停地给牛青松泼冷水,并打消他寻找父亲的念头。但是他不听我的,他有他的理由,说你们父亲用他的生日做存折密码,留了一笔钱,这说明父亲多么地爱他,多么地希望他挑起家庭重担。他认为钱是你们父亲专门留给他的,如果不是留给他的,绝不会用他的生日做密码。他还相信父亲留下这笔钱的时候,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希望他能拿这笔钱去寻找父亲或解救父亲,没准儿父亲正在受苦。说到这里时,牛青松哭了,他的鼻子一抽一抽的,整个身子不停地抖动。他说一定要找到父亲。听他那口气,恨不得一下子把你们的父亲找到。
我像哄小孩那样慢慢地哄他。他止住哭声,说之所以请我吃饭,是因为他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对我说,现在说出来了心里痛快。在金马酒楼泡了三个多小时,他从怀里掏出一沓崭新的钞票,说这些钱真新。他用鼻尖嗅着那些崭新的钱,像呼吸新鲜空气一样拼命地呼吸。他说这么新的钱,真舍不得花。他把钱当抹布,在餐桌上抹来抹去,直抹得油光可鉴全身污垢之后,才把钱递给服务员。
我说牛青松,你到底有多少钱?他从口袋里又掏出一沓。我说这么多钱干吗不存起来?
他说这么新的钱哪舍得存。我说我知道你父亲在哪里。他说在哪里?我说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你准能找到他。他说真的?我说真的。于是就有了后来的翠亨之行。
刘小奇又灌了一大口茅台,酒仿佛填满他的肚子又填满他的嘴巴,现在正从他的两个嘴角往下流,分不清是泪是雨,分不清是口水还是茅台。刘小奇抬起长满汗毛的手臂,抹了一下嘴角,说你们知道翠亨在什么地方吗?我们说不知道。他说翠亨在广东省中山市,是孙中山先生的故乡。
一星期之后,我收拾好简单的行李,随刘小奇坐上了去广州的列车。刘小奇去广东做一桩生意,而我则是为了到翠亨去寻找哥哥。这是我第一次出门远行,列车咣啷咣啷地开出南宁站时,我的鼻子一阵发酸,眼泪差一点儿掉下来。我想起在兴宁小学读书时写的一篇作文——《我爱你,南宁》。那时我爱南宁的太阳、草坪、建筑、邕江、空气、木波罗树和朝阳路,我爱我的爸爸、妈妈、姐姐和哥哥,现在我仍然热爱他们,热爱我作文里热爱的一切,只是爸爸已经死亡,妈妈已经改嫁,哥哥流浪异乡,我正坐着火车离开,南宁只剩下我的姐姐,她会不会在汹涌的人流中想念她的弟弟?
从坐上列车的那一刻起,刘小奇就向我宣布,此行的吃住全部AA制。他说我现在是沿着去年我哥哥牛青松的足迹,寻找牛青松。我现在看见的甘蔗林、稻田、路树、山峦、行人,牛青松也曾经看见过。如果不是因为我的鼻子长得与牛青松略略有些不同的话,那么他仿佛回到了去年夏天,时间不是前行而是倒退了。刘小奇坦白,去年去翠亨时,牛青松的行李包里带了两件假古董。
一件是九龙壶,就是一个茶壶上有九条龙,每条龙的尾巴朝上头部朝下,把九个小杯放到龙口,然后在壶里装满水,水从龙口缓慢流入小杯,当九个小杯都装满水时,壶里的水正好流完,换一种说法,也就是九个小杯的容量之和等于壶子的容量。牛青松携带的另一件假古董是一个铜盆,铜盆有两个耳,只要你用双手不停地搓动盆耳朵,盆里的水便不停地跃动,好像烧开的水那样跳跃,甚至还起雾。如果你学过物理,就会知道这是共振现象,不足为奇。它们绝对是假古董,牛青松用2500元钱买下,准备拿到翠亨去出售。我曾经在翠亨卖出过类似的古董,两件大约可以卖10万元。牛青松是在我的煽动下这么干的,当时我告诉他好像在翠亨看见过牛叔,也就是你父亲牛正国,但是我不敢肯定是不是他,因为我只跟他擦肩而过,我叫了一声牛叔叔他没有答应。牛青松听我这么一说,便激动得拍腿捶胸,说一定是爸爸,他没有死。
到达翠亨是第二天下午,刘小奇带我走进中山宾馆,住进405号房间。他拉开窗帘,说当年我和牛青松就住在这里,也是这一间。你好好感受一下,设想你哥哥当时的情景。他从窗口走到我的床前,叫我斜躺在床上,然后把我的两只手拉到我的后脑勺,说就这样,你不要动,当时,你哥哥就这么一副模样。半个小时以后,我们跟买古董的人接上了头。他们一共两个人,从门外走进来,就这么走进来,嘴里叼着香烟……刘小奇一边叙述着去年发生的故事,一边模仿去年的动作,仿佛他就是那两个买古董的人。他们进来以后,分别看了我们的货,并跟我们谈价钱。事先我已叫牛青松不出声,所以他当时就只管斜躺着一言不发,目光冷淡事不关己。我说一个盆加一套壶要15万元,他们不同意,只给5万元。我跟他们磨了好久,说我们也不容易,大老远赶来,为买它们花去了8万,你们也不忍心让我们做亏本生意。他们说最多给8万元。我说13万。他们说10万。如果10万元不卖,他们就走人。我说可以,但必须买两套。他们表示同意,说马上回珠海去跟老板要钱。双方约定第二天下午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他们出去以后,你想一想你哥哥作出了什么样的反应?我摇摇头说不知道。刘小奇说你哥哥当时眼球快要爆炸了,问我这是真的?我说是真的。他说明天下午,我们每人都有10万元?我说小意思的啦。他用手掐了掐脸皮,说我不是在做梦吧。大概是把自己掐痛了,他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就这么跳起来,像小孩跳蹦床那样在席梦思上跳,在地毯上跳。跳过一阵,他问我准备拿这10万元干些什么?我说再做生意的啦,10万变100万,100万变1000万的啦。他沉默一会儿,说我首先要给牛红梅买一套漂亮的裙子,然后再给牛翠柏买一套名牌西服,然后带他们去北京游长城。毛泽东曾经说过不到长城非好汉,我要做一个好汉的啦。那天下午,我们在每一句话的后面都加上“的啦”,“的啦”使我们获得前所未有的快感。
第二天下午,刘小奇带我去逛中山故居、中山纪念馆。他说去年夏天,他也带着牛青松逛了这两个地方。我们行走在孙中山先生曾经行走的土地上,在他的故居旁吃喝拉撒。我问刘小奇,你和牛青松就在革命先行者的出生地坑蒙拐骗?刘小奇说,为了抑制内心的极度兴奋,当时我和牛青松详细地参观了中山纪念馆,像坐在历史课堂里的学生,差不多把孙中山先生的生平倒背如流。我们走出纪念馆时才中午12点钟,时间尚早,我们沿着街道往中山宾馆走。牛青松向我提议每人买一个牛仔包,以便下午用来装钱。我们于是选购牛仔包,认真地检查牛仔包的拉链,跟货主侃价,以此消磨时光。当我们每人手里提着一个空牛仔包往宾馆走的时候,我们像提着10万元人民币那样兴奋。
好不容易等到下午,事情有了一点儿变化。珠海方面来电,叫我们把货送到珠海,并承诺每一套古董多给一万元。这像一盆冷水当头泼向我们。我对他们的行为表示怀疑,并质问他们是不是在给我们设陷阱?他们在电话里信誓旦旦,指导我们打一辆的士,并向我们保证不会有问题。成败在此一举,我和牛青松只能破釜沉舟了。我们把行李留在405号房间,每人只带上一只等待装钱的牛仔包。我们把货放到的士的箱,朝着珠海挺进。
在边检站,的士被拦下来检查。你应该知道,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和牛青松的全部梦想破灭了。什么铜盆呀什么九龙壶呀,通通地被没收了,我和牛青松听候发落。好在我们携带的是假古董,如果是真的,我们都得坐牢。那时我看见牛青松脸色惨白,全身没有一个地方不颤抖。他刚出少管所,肯定不愿再进牢房。他茫然地望着我,尽管是望着我,但他的眼睛已不是眼睛,只是两颗玻璃球,没有形成目光。他的目光已经像水一样散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