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后的夏天,我初中毕业,牛红梅站在一桶石灰水前,正在粉刷阳台的墙壁。她用一根晾衣杆绑住一把高粱扫帚,然后用扫帚把白色的石灰水一点一点地刷到墙上。墙的上半部分经她一刷已逐步变成白色,自上而下的石灰水在墙的下半部分流出不规则的图形,像是一座座倒立的山峰。这时我才发现牛红梅比去年略显肥胖。她头上搭着的那条毛巾,使她美丽得像一位村姑,像我们课本里经常赞美的劳动人民。她说你放假啦。她并没有说你初中毕业啦,这略略让我显得有些遗憾。她继续说整个暑假差不多有40天,你最好利用这个假期打听一下牛青松的下落。他是我的弟弟,你的哥哥,人又不是蚂蚁,说不见就不见了。他是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一下就消失了呢?刘小奇知道一点儿他的情况,你可以先从刘小奇那里开始。正说着话,天花板上的一粒灰尘掉到她的眼睛里,她用手揉了揉左眼,左眼冒出一轮红圈。刷墙壁的牛红梅,揉眼睛的牛红梅,这时候的牛红梅,除了我,她的身边再没有多余的亲人。杨春光在南京大学毕业之后,又考上了该校的研究生,他已经两个假期不回家了,据可靠消息这个暑假他也不打算回来。
我是在七一广场的草地上找到刘小奇的,他正驾驶着一辆破吉普在草地上转来转去,旁边坐着一位师傅。从吉普车摇摆的程度,可以断定刘小奇还没有学好驾驶技术。吉普车的车辙纵横交错,压断了无数鲜嫩的草,有好几次,车头差一点儿撞到了电杆上。我对着吉普车叫刘小奇,他没有听见。直到他的车子几乎压住我的双脚了,他才看见我。他说你找死呀,你。他刚骂完,车子便从我身边滑过去。他开始围着我转圈。车子靠近我时,他问我来这里干什么?我说找你。车子又滑过去了。他现在的工作是学开车,偶尔跟我的对话就像是他做梦时不小心漏出牙缝的呓语。他说找我有什么事?我说你知不知道牛青松的下落?他说牛青松,牛青松是谁呀?啊牛青松,干吗要问我牛青松?我有这个义务吗?我现在每说一句话收费一元,你拿钱来我就告诉你牛青松的情况。钱呢?我说没有钱。刘小奇说没有钱你就滚开,别影响我学开车。
姐姐给了我100块钱,她告诉我无论如何要从刘小奇的嘴里套出牛青松的下落,而且只能花100块钱,她不可能再多拿出一分钱了。我把100元钱全换成一元一张的,然后把它们分别装在四个口袋里,每个口袋装25元。我用刚刚点过钞票的手,在上衣口袋和裤口袋的表面压了压,想有这100元钱等于刘小奇的100句话,肯定能完成姐姐交给的任务。
我找了刘小奇三次,才把刘小奇找到。他说时间就是金钱,我哪里有时间坐下来跟你聊天。我说我带钱来了。他说什么钱?我说按你开的价,一句话一块钱。他听说我带钱来了,脸上略略有些兴奋,说明天吧,明天下午我在填河路按摩室楼上等你。
我按刘小奇约定的时间来到他的房间。他躺在床上还没起来,为我打开门之后,又躺回床上。他用双手交替揉眼睛,说昨天晚上跟朋友赌了一通宵,赢了几百块钱,所以心情舒畅,可以跟我谈一谈牛青松的事情。牛青松是跟他一起长大的朋友,看在朋友的份儿上,是不应该收费的,但亲兄弟明算账,先小人后君子,况且一句话一块钱,这个价格不算贵。如果是别人,一句话他要收两至三元,而且只会说短句。说到这里时,他提高嗓门问我,你真的带钱了吗?我说带了。他说多少?我说你别管我带多少,你只管说出牛青松的下落。他说我已经说了大约10句,你到书桌上给我拿纸和笔来,我每说一句画一笔,然后统一结算。我说你还没有说,怎么就有10句了?他说刚才我不是说了吗?我说连“先小人后君子”也算一句?他说当然啦,如果你嫌贵,可以找别人说去,我就这个价格。何况我又不是以此为业,又不是揭不开锅非说不可。你好好算算,我又说了13句,加上刚才的10句,共等于23句。我说一句话要说到句号了才算一句。他说我才不管你逗号或句号,每停顿一下就算一句,并且是从你跟我说话时算起。现在你得先付我30元,我才往下说,否则我不说了。你不能赊账,要付现金。
我翻开右边的上衣口袋,说我只有25元。刘小奇沉默着,用蔑视一切的目光蔑视我。我怕他不相信,就把右边的口袋掏空,把口袋拉给他看。他不表态,只是举起三个指头。后来我才知道,他当时不说话是怕我付不起钱,所以他举起三个指头。我转身欲走,他大喝一声,从床上跳起来,说你怎敢言而无信?你不把钱留下,休想出门。我被他的呵斥声吓了一跳,伸手把左边口袋的25元钱也掏了出来。我把50元钱捏在手里,然后拍了拍,说我不是没有钱,但我不需要你说废话,我只问你一句,牛青松现在到底在哪里?他说那你得让我从头说起。我说不用从头说起,我只需要结果。他说哪有这么好的事啊!我忙举起手嘘了一声,说你别再说了,从现在开始我拒绝付你说话的钱。他说那你也得付我37元。我说不是30元吗,怎么变成37元了?他说你自己算一算,刚才我又说了7句:
你怎敢言而无信?一句。
你不把钱留下,两句。
休想出门。三句。
你得让我从头说起。四句。
哪有这么好的事啊!五句。
他每重复一句就掰下一个指头,一共掰下了五根香蕉一样的指头。我说只有5句,刚才你只说了5句,你想敲诈我。他想了想说,还有一句。我说是哪一句?他说呵斥声。他把倒下去的手指又弹直了一根,说6句,一共是36元。我说呵斥声也算一句?他哼了一声,掰开我捏紧钞票的手指,抢走了36元钱,然后大叫一声滚,今后别再来烦我。他的大叫声形成一股强大的气流,把我从他的房间推出来。
我知道刘小奇喜欢喝酒,而且有了几个臭钱之后,喝的都是上好的酒。为了知道牛青松的下落,我特别留意刘小奇的行踪,发现有好几次他醉倒在马路上。我知道他逢喝必醉,而且醉了之后总喜欢说自己不醉,不允许朋友送他。有时他摇摇晃晃孤孤单单走在深夜的马路上,但无论醉到何种程度,他总朝着他住宿的方向。当他看见他的房间,看见他按摩室的时候,强打起的精神一下就没有了,好像是有人从他身上忽然抽走了一条筋,猛地丧失了走路的力气,瘫痪在马路旁。有时他乘坐的出租车开到他的楼下,他从车门钻出来,笔挺地站在楼前,目送出租车驶出去百来米之后,双腿一软,像泼出去的水散在地面。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每一次总是要看到了房间,他才会倒下。
所以我常常站在夏夜的填河路19号附近等他,仅仅是为了一个关于牛青松的消息。我把他扶上楼梯扶进房间,为他脱鞋、抹脸,闻他臭烘烘的酒气。有一次,我正在为他脱丝袜,他突然从床上侧过身子,嘴里喷出一大堆东西,它们是被他的牙齿磨细、又到胃里走了一圈的甲鱼、虾和青菜、豆腐,它们像雨水一样降临我的肩膀,仿佛复活一般缓慢地爬进我的上衣口袋,生长在我的后背。吐过之后,刘小奇清醒了许多,他叫我到卫生间洗一洗衣服,到他的衣柜里挑衬衣。他的衣柜里全是名牌,他说我喜欢哪一件就挑哪一件。我洗过衣服,换上他的衬衣,擦干净他的地板,准备离开他的时候,他突然叫住我,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说不为什么,只因为你是我哥哥的好朋友。他用小手指抠了抠耳朵,说真的?我说真的。他说我有一个特点,吐过之后马上清醒,不会受骗上当,不会告诉你关于牛青松的任何消息。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们聊聊别的。
他从床上爬起来坐到沙发上,自己给自己泡了一杯浓茶,也给我泡了一杯。他说现在舒服多了,如果有酒的话还可以喝。我问他想不想喝茅台?他说我隔几天喝一次。我说我们家那一瓶是真的。他说怎么个真法?我告诉他,那是我父亲1970年时通过熟人,从糖业烟酒公司买到的,当时很便宜。父亲买回来之后一直没舍得喝,把它锁在箱子里。高兴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从箱子捧出来,把瓶子上的字通读一遍,还用他尖尖的鼻头在瓶口嗅一嗅。父亲常对我们说,等到有什么好事情了,就打开那瓶茅台来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