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牛青松在父亲密密麻麻的日记里,发现了令他兴奋的秘密。父亲在日记里写道:我把钱送给我最爱的儿子。我的去处是南方之南,北水之滨。
父亲只有我和牛青松两个儿子,谁是父亲最爱的儿子呢?日记里没有交代。牛青松认为所有的秘密,全部包含在父亲的这两句话里,这两句话是父亲人生的精华,是他所有日记的中心思想或主题。那几日,牛青松在家里茶饭不思,不停地用手抓他的头皮,他的头发在他手指与头皮的摩擦中,正破皮而出茁壮生长。如此抓了三天,牛青松不辞而别,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他携带父亲的日记和存折,走向了不可知的地方。为了这事,姐夫杨春光专程从南京赶回来。也是这个时候,杨春光才知道姐姐牛红梅怀孕。
杨春光在拥抱完牛红梅之后,打听父亲存折的下落。他说不用密码,只要有关系开个证明就能把钱取出来。他和牛红梅翻箱倒柜恨不得掘地三尺,找出那本存折。他们翻了大约一个小时,直起腰来问我,怀疑我把存折藏在什么地方。我告诉他们存折被牛青松拿走了。杨春光说他又没有密码,拿走存折有什么用?我说他一定从父亲的日记本里找到了密码,否则他不会离开我们。我这样一说,杨春光的双腿开始软下来,他斜坐在沙发上,显得极其疲劳。
我的猜测很快得到证实,当杨春光和牛红梅赶到银行打听父亲的那笔款子的时候,职员告诉他们款子已被提走了。牛青松提走款子在我们的意料之中,但他是怎么知道密码的?他提到款子后又去向何方?我们一无所知。牛青松为我们留下了两个谜团。
经牛红梅再三请求,那个职员向牛红梅描绘了提款人的大体形象。他们说他的发不长,刚刚长起来,像是从监狱里逃出来的犯人。他的无名指只剩下一小节,但记不清是左手还是右手?他先用了一个密码,不对;然后又用了一个密码,对了,我们就让他把钱取走。在牛青松后来的来信中,我们得知那天他先用的密码是6659,后用的密码是6246。用这两个密码的灵感,来自于父亲日记上的一句话:我把钱送给我最爱的儿子。谁是父亲最爱的儿子呢?在牛青松的印象中,父亲最爱的儿子好像是我,于是他把我出生的年月日连在一起,去破解父亲留下的谜团。但是牛青松一千个一万个错了,打死他也想不到父亲最爱的儿子是他。当他用自己的生日作为钥匙,孤注一掷把钱领出来的时候,他一定欣喜若狂,也一定出了一身冷汗。所谓悲喜交加又惊又喜,就是他那时的状况,那时的形容。
自牛红梅和杨春光从银行回到家的那一刻算起,不超过一天时间(也就是24小时),我们就再也不谈论牛青松,像有谁在命令我们赶快把他忘记。杨春光说他去读大学这三年多时间,最有长进的是羽毛球,恐怕整个南宁市都没有他的对手。他的这个说法首先遭到了牛红梅的反击。牛红梅说吹牛。杨春光说不是吹牛。牛红梅说我就可以把你打败。杨春光说今非昔比,今天的杨春光不是昔日的杨春光,不信我们可以叫牛翠柏作证比一比。在这一场比赛进行之前,我可以证明牛红梅技高一筹,她曾无数次在羽毛球场上把杨春光打败,为此杨春光心里很不舒服。他们曾用羽毛球来赌博,谁输谁就洗衣服、洗碗、拖地板。在我的印象中,这些差事都落到杨春光的头上。
杨春光和牛红梅把这场比赛定在星期天进行。地点:兴宁小学羽毛球场。裁判:牛翠柏。趁牛红梅上班的时机,杨春光买回了一副崭新的球拍,还为牛红梅买了一双球鞋、一套运动衣。离比赛还有三天时间,杨春光在客厅的墙上画了一个表,表格上方写着“友谊第一,比赛第二”,表格的下方写着他和牛青梅的名字,在他们名字的上面空出一大片冠军的位置,就看谁能用实力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表格的旁边,是用白纸制作的一个倒计时牌,不时公布离比赛还有多少天、多少个小时、多少分钟。杨春光经常指着这个表格对牛红梅说,看谁能登上冠军宝座,问天下谁是英雄?说过之后,他把新买的运动服穿在牛红梅的身上,像一位服装设计师,围着牛红梅转来转去,有时近看有时远观,嘴里不停地说着飒爽英姿。那种时刻,牛红梅幸福得像一位公主,恨不能把比赛提前。
早也盼来晚也盼,星期天啊,它终于到来。杨春光和牛红梅每人都穿着运动装,脚上的白网鞋和羽毛球拍鲜艳夺目。他们像日本电影里的三浦友和与山口百惠,像青春偶像,走向兴宁小学的羽毛球场。在第一场比赛中,牛红梅多次弯腰用手捂住腹部,这使做裁判的我突然想起她已经怀孕了。我劝牛红梅别打了。牛红梅不同意,说一定要把杨春光打败。第一局下来,牛红梅输了。杨春光隔着球网对牛红梅说别打了,还是别打了,就当是你让我一盘。牛红梅面色严肃,没有答理杨春光,她走到杨春光这边,把杨春光推到她那边。第二局牛红梅赢了,她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第三局牛红梅一路领先越战越勇,终于把杨春光的嚣张气焰打了下去。败将杨春光坐到球场上,他的屁股沾了许多泥土。牛红梅把球拍高高地抛起,然后又接住,嘴里兴奋地叫着,像一位奥林匹克冠军。就在登上冠军宝座这一刻,她昏倒在地,羽毛球拍被她的身子压断。
杨春光从地上弹起来,背着牛红梅往校门口跑。在从球场往校门的途中,要经过一个13级的台阶。杨春光在13级的台阶上只跳了三下,就跳了下去。在他们袋鼠一样的跃动中,我看见一股血从牛红梅的裤管里流出,滴落在台阶上。冠军的鲜血染红台阶,冠军流产了。
三天之后,杨春光一边喂牛红梅鸡汤,一边哭泣。他的眼泪时断时续流了三天,但仍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说如果我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就不跟你比赛了。冠军我可以让给你,干吗一定要比赛呢?何况这又不是什么真正的冠军。他仿佛被自己说得感动了,眼泪愈来愈多,滑过杨春光的下巴,滴落在鸡汤里,然后和鸡汤一道被牛红梅喝掉。
杨春光把客厅里的那张比赛表格移到牛红梅的床头,在冠军的位置上写下牛红梅的名字。他说红梅,你看,你是当之无愧的冠军。牛红梅看着那张表,露出了三天以来的第一个笑。她说牛恨,我把流产的这个孩子取名牛恨。杨春光说为什么取这样一个名字?牛红梅说因为我恨你。杨春光说你怎么能够恨我?第一盘的时候我就劝你别打了。牛红梅说我恨我自己,我恨我自己总可以吧。
背着我们,杨春光已在暗自收拾行李,他在做着回南京大学的预备动作。我走进牛红梅的卧室,自从她结婚以后,我这是第一次走进她的卧室,她像看着一个陌生人那样看着我。我一直走到她的床头,叫了一声姐。她没有回答。我再叫一声姐。她好像听到了。我说杨春光要走了,他好像是为牛青松回来的,但是现在看来,他像是专门来打掉你的孩子。他有预谋,我们都被他骗了。他这是谋杀!牛红梅摇着头说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我怎么一点儿也听不见。我把我刚才说的话又说了一遍。她说我听到了。她的耳朵出了故障,每一句话都要说两遍她才能听清楚。
杨春光回家之后,嘴里还喷着酒气,他跟他的朋友们喝了一个下午,我还能从他喷出的酒气里,分辨出他喝的是什么酒、酒精度多少?他站在客厅里挥舞手臂,左手挽右手的衣袖,右手挽左手的衣袖,但他的衣袖并不按他的意图卷起来,而是一次又一次地垮下去。他说我还要喝。他打开橱柜的门,把头埋进瓶子和碗盘之中。他说酒呢,那些酒全跑到哪里去了?他双手往外一扒,橱柜里的大盘小盘、大碗小碗和大瓶小瓶全都哗哗啦啦地掉到地板上。我冲上去抱住他。他从橱柜里抓过一把锅铲,砸在我的头上。我感到一种尖锐的痛传遍全身,松开他,一股鲜血穿过我丛林似的头发,流下额头。我捡起那把砸破我头皮的锅铲,准备戳向杨春光的鼻梁。他的鼻梁又高又直,是多么的笔挺又多么的像外国人。我的锅铲正准备戳过去,戳向那根曾经勾引过我姐姐的鼻梁。
有人从身后抱住我,他的嘴巴搁在我的肩上,他嘴里喷出的酒气和杨春光的一模一样,一样的牌子,一样的酒精度。我想抱住我的一定是杨春光的酒友。我挣扎一会儿,终于把抱住我的人摔倒。但是锅铲已被他夺去,此刻正被他当做武器挥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