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校长想了一会儿,走到他的书柜前,弯腰把头送进书柜最底层。他花白的头发在书柜上碰撞了几下,鼻尖上沾满灰尘。牛青松听到柜桶里发出惊喜之声,刘校长的脑袋从柜桶里退出,他的手上捏着两本砖头一样厚的书。两本书都用牛皮纸做的封面,真正的封面已不复存在。刘校长用鸡毛掸子在牛皮纸上扫动,一团灰尘像蘑菇云直上云霄。写在牛皮纸上的“毛泽东选集”五个拇指般粗壮的字,像铁锤一般敲打牛青松的眼睛。牛青松说不是这两本。刘校长说是这两本。牛青松说我爸借给你的是《红岩》和《青春之歌》,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刘校长用拇指像洗扑克一样,哗哗地翻动发黄的书页,说你看,这上面全是林道静和江姐的名字,这还会有错吗?这两本过去是被批判的,就像某些人一样被打入另册,所以你父亲故意这样伪装它们。尽管换了书皮,但书还是原来的书,这叫换汤不换药,这就是一个人的外表不代表他的内心。你不说我还把这事给忘了,我这个人从来是有借有还,再借不难的。
牛青松拿过两本书,认真地翻了一下,看见林道静和江姐的名字像铁钉一样钉在书中,才放心地打了一个喷嚏,像完成了一项神圣的使命,朝着家中狂奔而来。他把书摆在书桌上,满意地拍着它们,说这不仅仅是两本书的问题,这是爸爸的遗物,它证明爸爸的日记非常诚实可信,是信得过的日记。
牛青松接着往下看,他看见父亲写道:江爱菊借钱200元。他不相信地揉了揉眼睛,再看,不错,是江爱菊借钱200元,一共64画。在这64画的下面,有一段江爱菊借钱的说明。
下午五时,牛青松站在楼梯口,等待江爱菊下班归来。他把想说的话一字不漏地温习了一遍,力争做到万无一失。从楼梯口往外看,正好看见一个报刊零售点。零售点前摆了一块木板,上面贴满许多的杂志封面,丰乳肥臀的女郎们像真的一样,色彩鲜艳美味可口。牛青松把她们的每一个部位详细地看了一遍。买报纸的人来来往往,他们灰色的黑色的杂色的裤子和裙子,不时挡住木板上的女郎。牛青松的目光穿过裙子和裤子的缝隙,把那些招贴画分割成无数不规则的块状。一个小时就这样被他打发掉了,他看见江爱菊挽着一个菜篮,慢条斯理地朝他走来。菜篮里的青菜没精打采,江爱菊低头看路。
到了楼梯口,江爱菊差一点儿撞到了牛青松的身上。江爱菊说牛青松,你站在这里干什么?牛青松说等你。江爱菊说等我干什么?牛青松说等你还钱,你借我爸爸的那200元钱。江爱菊惊叫一声,说你爸爸都死了四五年了,我什么时候借他的钱?牛青松说1975年12月15日,爸爸在日记上写道:这一天,江爱菊借钱200元。江爱菊说她家来了一个乡下亲戚,需要一点儿钱,但她家的钱都由老范管理。老范从来反对江爱菊私下把钱送给江家的亲戚,所以管钱管得很紧。我们家的老何也不喜欢我把钱借给别人,但看着江爱菊那副求爷爷告奶奶的模样,我从存折上取了200元给她。她说老牛呀,你真是及时雨宋江,等我手头宽松了我就还你。
爸爸日记里的老范是指你们家的范伯伯,老何是我妈何碧雪。江爱菊一挥右手,说真是岂有此理,这200元钱我早就还过了。牛青松说可是,爸爸的日记上没有你还钱的记录。江爱菊说这不能说明我没还钱,你爸爸又不是天天写日记,也许我还钱的那天你爸爸正好感冒,没有写日记呢?牛青松说绝对不会,许多芝麻绿豆的事他都记下来了,何况是这么重大的事情。借债还钱,杀人偿命,你得把钱还给我们。江爱菊哟哟地叫了几声,说看来少管所你没有白去,学到了不少东西,刚一出来就想翻案了。江爱菊一边说着一边挎着菜篮上了二楼,掏出钥匙打开门,然后用脚后跟把门狠狠地碰回来。楼道里发出惊天动地的关门声,牛青松的身子明显抖了一下,像是被关门声吓着了。
整夜没有睡好的牛青松嘴里嘟哝着,怎么会是这样?怎么能够这样?他洗脸的时候这么嘟哝,刷牙的时候这么嘟哝,吃早餐的时候也这么嘟哝。他这么嘟哝着走出家门,去市工人文化宫找江爱菊伯妈。
文化宫办公大楼的下面三层已出租给了别人,它已不属于江伯妈之流使用。一楼用来打桌球,二楼开了个餐馆,三楼正在装修,好像是一个舞厅。走过三楼时,锯木声和电钻声不绝入耳,牛青松在楼梯上跑了几步,差一点儿跌倒了。
他在四楼找到了江爱菊伯妈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坐着两男两女,墙壁上挂满锦旗和奖状。许许多多的奖杯堆放在屋角,上面爬满灰尘。牛青松站在办公室门口喊了一声江伯妈,我的钱,我来要我的钱。四个人,八只眼珠像八颗黑夜中闪动的猫眼,一齐盯住牛青松,仿佛要把他活活吃掉。牛青松站在门框里进退两难,昂头看着墙壁。
一声细长的尖叫从江伯妈的喉咙里飘出,它跳下了山岗淌过了草地流向远方,它在流动的过程中逐渐变成字,逐渐组成句子——你们说奇不奇怪,他刚从少管所出来就向我要钱,说是他爸借给我的。他爸已经死了四五年了,他现在还跟我要钱,真是岂有此理。我借他爸的钱早就还过了,他又想再要一次,这和敲诈、勒索有什么区别?真是岂有此理。唾沫从江伯妈的嘴里飞出,在整个办公室里飞扬。牛青松说借债还钱,杀人偿命,你是国家干部,又是共产党员,岂有借钱不还之理。这钱虽然不是我的,但它是我爸爸的,我现在替我爸爸办事。江伯妈说这钱我还过了。牛青松说没还。他们的声音愈来愈大,好几个办公室的人都跑出来围着他们。
有人推了牛青松一把。牛青松站在门框下一动不动。有人说把他轰下楼去,这里不是菜市,怎么能让一个无赖在这里横行霸道。牛青松说谁是无赖,江爱菊借钱不还,才是无赖。江爱菊不是没有钱,她不会连200块钱都拿不出,她是不想还这200元钱。她认为我爸爸死了,死无对证,所以她欺负我,她这是欺负一个孤儿,你们都在欺负一个孤儿。牛青松这么说着的时候,已经把手掌伸进门拉手里,现在门拉手就像一副手铐铐住了他的左手腕子。
人群中走出一位彪形大汉,他拦腰抱住牛青松。牛青松双脚离开地板,门随着他的左手摇摆。彪形大汉往楼梯方向走了两步,牛青松的手合上了办公室的门,他的左手还卡在拉手里。彪形大汉用力摔动牛青松的身子。牛青松哟了一声,说我的手快断了。彪形大汉又摔了一下,牛青松的左手腕子被门拉手拉红了。彪形大汉再摔一下,牛青松的手从拉手里脱出来。牛青松开始用双脚踢打彪形大汉,彪形大汉任凭牛青松的踢打,他像抱婴儿一样把牛青松从四楼抱到一楼,然后摔掉牛青松。牛青松用右手掌抚摸着左手腕子,从地上站起来,看见抱他的人堵在一楼的楼梯口,他的身子差不多把楼梯口全部塞满了。他一跺右脚,地皮颤抖了一下。他说滚。牛青松说不滚。他说不滚,我也不会让你上去,除非你从我的胯下钻过去。说着,他又跺了一下右脚。牛青松站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说我就站在这里,我不滚我也不上去,我在这里等江爱菊。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土地,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我有资格站在这里。彪形大汉靠在墙壁上,也不说话。他们彼此对望着,彼此都发出一声冷笑。
江爱菊从门里走出来,牛青松紧紧跟随她。江爱菊说你跟着我干什么?牛青松说要钱。江爱菊加快步伐,牛青松迈开大步。江爱菊钻进公厕,牛青松站在公厕的门口。江爱菊恢复了平时的姿态,她渐渐地不把牛青松当一回事。到达菜市的时候,江爱菊发现看她的人目光都十分怪异,他们张开嘴巴,露出白晃晃的牙。江爱菊一回头,看见牛青松举着一张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几个歪斜的大字:
前面这个女人欠我爸200元。
江爱菊抓过牛青松手里的纸,揉成团砸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踏了四五下。她说不就是200元钱吗,你何苦这样?她开始往钱包里拿钱,眼看着就要把钱拿出钱包了,她的手突然停住。她说我干吗要拿钱给你?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你的钱我已经还过了,干吗还要拿钱给你?她把钱塞进手掌塞进口袋。
空手而归的牛青松整整想了一天,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但他不告诉我们,他向我们保证一定能够把父亲的200元拿回来。晚上十点钟,他卷上一床席子抱上一个枕头准备出门。他说他要睡到江伯妈家的客厅里,准备跟他们“三同”,也就是同吃、同住、同气愤。牛红梅拦住他,他一扭身冲出去,枕头巾掉到了门边他也没看见。
事实上,事情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复杂。当他敲开江伯妈家的门时,他们以为他是讨上门的乞丐。江伯妈揉了揉眼睛,范伯伯揉了揉眼睛。在他们揉眼睛的时刻,牛青松把席子展开,铺到客厅的地板上。范伯伯问牛青松出了什么事?牛青松把父亲1975年12月15日的日记重新背了一遍。范伯伯从皮夹里掏出200元钱,递给牛青松,说你走吧。就这样,牛青松像一只夹着尾巴的狗,夹着席子、枕头和200元钱回来了。从他走出去到回来,前后15分钟。他把钱交给牛红梅,感到很不过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