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上学、牛红梅上班的时候,牛青松就站在家门口打煤球,通红的太阳照着他一丝不挂的头顶。他的十根手指交替擦汗,黑色的煤渣涂满他的脸。到了吃饭的时候,他也没把脸上的煤渣洗掉,以此向我们标榜他在艰苦地劳动。他的嗓门在劳动中渐渐洪亮,他用洪亮的嗓门说我打了一阳台的煤球,差不多够我们烧半年时间。牛红梅说煤球暂时不用打了,你能不能干点儿别的?牛青松张开黑不溜秋的嘴巴,露出白色的牙齿,像马一样鸣叫干什么?我还能干什么?
第二天,牛青松从商店买回两桶油漆。那是两桶质地优良的油漆。他翻箱倒柜,立志要把所有的家具油成绿色。这样,与母亲有关的旧衣服和乳罩被倒腾出来,码在我们的床上。与父亲紧密联系的裤衩(还有破洞的裤衩),以及书籍、笔记本也被牛青松统统地掏出来,堆放在客厅里。牛青松穿行于这些杂物之间,或蹲或站,油漆沾满他的鼻梁、双手和脚板。他没有办法把沾在皮肤上的油漆洗掉,只好挂着那些绿色的油漆睡觉、穿衣、步行和上厕所。阳光暗淡的下午,他看上去像一位十足的小丑。
当我们的家庭快要变成绿色的海洋时,一本存折从父亲的书籍里滑落出来。牛青松站在气味浓烈的油漆中间,用十根绿色的手指捧着那本红色的存折窸窸窣窣地颤抖。3000元,3000元啦!他像一位摇滚歌手用尽气力唱道。
按照当时的物价,3000元可以买一辆很好的摩托车,可以让我们一家三口丰衣足食两年,可以旅游大半个中国,可以为牛青松讨到一位漂亮的妻子,可以购买彩电,可以装修房屋。但是牛红梅的计划打破了我们的美梦。牛红梅向我们建议,把这笔钱寄给正在南京大学中文系学习的杨春光。
牛红梅的建议遭到了我的强烈反对。我说杨春光不缺钱花,他要这么多钱干什么?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一坏就有钱。你是想让杨春光变坏吗?牛红梅说如果杨春光有3000元钱,他会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他有了好工作,将来你们也会有好工作。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说他有这3000元钱,可以分配到组织部、人事厅这样的部门吗?牛红梅说能。我说如果能,我同意把3000元全部捐给姐夫,就当是捐给灾区,就当这笔钱从来没有过。范仲淹教导我们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听我这么一说,牛红梅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激动得简直没有形容词。她用奇怪的眼神望着我,双手不停地拍打她妩媚动人丰满性感的屁股。一些寄生在她裤子上的细微的尘土,在她手掌的拍打下飞扬而上。我从来没有看见她如此兴高采烈过,甚至把兴高采烈的动作弄成了习惯,因为从此后,凡遇到高兴的事,我都看见她用双手拍打屁股。
我从牛青松手里抢过存折,看见存折上沾上了几点绿色的油漆。牛青松捏过存折的手停在空中,他的整个身子纹丝不动,只有眼珠子转了一下,目送我和牛红梅走出家门。我和牛红梅肩并肩,在牛青松的目光照耀下朝着银行前进。我们手里捏着存折,心里感受着80年代夏天的阳光。我们觉得那一天的阳光比平时多灿烂了50%,街道比平时多干净了20%,树木比原来的树木长高了1/4倍。总之,那一天,我们觉得此树木不是彼树木,此阳光不是彼阳光。总之那一天,我们心情很好。
当我们把父亲牛正国的存折从栅栏的缝隙递进去的时候,看见一对老花眼镜从柜台后面站起来。在老花眼镜的镜片后面,是一对不停滚动的眼珠和布满皱纹的额头。他的头微微一低,眼珠从镜框之上露出,像看小偷一样看着我们,说这是你们的钱?牛红梅说是的。他把存折从里面丢出来,说密码,除非你们有密码,否则这钱取不出来。他好像知道我们不知道密码似的,胸有成竹地把存折丢出来。
翻遍了父亲所有的笔记本,我们没有找到密码。牛青松坐在一旁,看着我和牛红梅哗哗地翻动书页,客厅里到处都是打开的书和笔记本。牛青松说我认为,这笔钱应该有妈妈一份。妈妈,牛红梅从书堆中抬起头来,然后双脚往上一跳,两手拍打屁股,说对了,我们这就去找妈妈,她一定知道密码。
尽管已经深夜了,我们还是决定去找母亲何碧雪。我们每人推着一部自行车,一线儿排在马路上。牛红梅向我们宣布比赛规则,谁先到达人民医院的大门,谁就可以从父亲的存折上拿到1500元,第二名1000元,第三名500元。父亲的存款就这样被牛红梅瓜分了。我看见牛红梅和牛青松的身子伏在自行车上,像鸟一样滑翔而去,他们的屁股包住了坐包,头对准路面。从后面看上去,你绝对看不到他们的头,只看到他们高耸的屁股像切破的南瓜,一半矮下去一半扬起来,如此快速的起伏,使他们的车轮滚滚。当我超过牛红梅的一刹那,牛红梅仿佛丧失了比赛的斗志。她直起腰无可奈何地看着我,如缺氧的鱼大张其嘴。抬头往前看,牛青松已经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昏黄的路灯之中。于是我想,别人骑马我骑驴,细细想来是不如,抬头往后看,还有打柴汉。这么想着的时候,我差一点儿撞到了一辆迎面而来的汽车上。
到达人民医院大门,我没有看见牛青松。我站在灯光明亮的地方大口喘气,汗水穿透我的衬衣,滴滴答答往下滴,自行车的车把沾满汗水。等我的汗水快被风吹干的时候,牛红梅才摇摇晃晃地到来,她的自行车发出一种嘹亮的声音,好像是链条摩擦铁皮发出的。她跳下自行车时,身子软得像一根面条,连站立的气力都没有了。她一手扶车一手捂住腹部说,我差一点儿就害了我的小宝宝。
谁都想不到牛青松会最后一个到达。他因为不知道街道已经改变,所以绕了一个大弯,甚至还跌了一跤。他把跌破的膝盖指给我们看,我们的眼光中全是血。他说只能怪我的运气不好,为什么你们不跌跤,偏偏是我跌跤?他把自行车放倒在地上,双手轮番扇自己的脸。清脆的巴掌声响彻夜空。我知道那一刻,他比任何人都痛恨自己。
在从大门往母亲住处的路上,牛青松一言不发。我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里夹杂着嘟哝声,他仍然在痛骂自己的运气。密码对他已不重要,母亲对他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为什么跌了一跤?
牛红梅用食指和中指的关节敲打母亲的门,门板发出空洞的声音。敲门声响了好长时间,门板才漏出一丝亮光,一个男高音从门缝里钻出来:找谁?牛红梅说找我妈。他说你妈是谁?牛红梅说何碧雪。他说他们早就搬走了。牛红梅说搬到哪里去了。他说不知道,好像他们都辞了职,做生意去了。牛红梅僵硬死板地站在原地,不知道手该放在哪里,话该怎样说。门板在她面前轻轻地合上,光线被掐断了。牛红梅说他们怎么就搬走了呢?他们什么时候搬走的?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她每走下一级台阶就问一声自己。她不停地拷问自己,就像某些作家拷问灵魂。
牛青松开始把散落在客厅的父亲的日记一本一本地捡起来,他坚信存折的密码一定躲藏在日记的某个地方。他拍着胸膛向我们保证,说一定能够把钱从银行里取出来。牛红梅说谁能找出密码,谁就拥有这3000元。牛红梅把存折丢给牛青松。
无论白天或黑夜,牛青松坐在他刚油完的旧家具中间,细心阅读父亲的日记。他的周围飘荡油漆的气味,气味像一根棍子不时撩拨他的鼻孔,所以他喷嚏连天。他从日记里获得不少秘密,然后在进餐时向我们卖弄。有一天,他突然对我们说刘大选,也就是兴宁小学的刘校长,借了父亲的两本书,至今未还。
他拿着父亲的日记去找刘校长,向刘校长索要四年前父亲借给他的两本书。刘校长已经把这件事彻底地遗忘了。刘校长说你再说一遍,到底是什么书?牛青松说《红岩》和《青春之歌》。刘校长说我已经还给你父亲了。牛青松说没有,你再好好想一想,是不是堆在哪个角落?或是你当做废纸卖掉了?刘校长说让我想一想。他说让我想一想的时候,不停地用右食指敲打右边的太阳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