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他们是怎样揪斗我的吗?金大印仍然摇头。江峰说县里有一位复员退伍军人,他在武装部工作,叫姚文章,是揪斗我的主要干将。他过去在特务连当的兵,擒拿格斗样样精通,学会了一种捆绑特务的本领,就是绳子从颈脖上勒过去,然后像捆粽子一样把我捆起来。不要说说话,我就是出气也感到困难。你想想一个人连出气都感到困难的时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那时我一个劲儿地想死,想杀了揪斗我的人和我的妻子。姚文章他没有用这种方法去捆绑特务,而用来捆绑我。我对他恨之入骨。
回到家,我问妻子为什么要出卖我?她说她没有出卖我,也许是别人在窗口偷听到了我们的说话。我不相信她美丽的谎言,用姚文章捆绑我的方法把她捆绑起来。她想哭,哭不出声,只要有声音企图从她的喉咙通过,她就会痛不欲生,我绝对有这方面的经验。捆绑了两次之后,她终于招了,说是趁我上夜班的时候,姚文章勾引她。而她又经不起姚文章的勾引,于是两人上了一张床。人一睡到同一张床上,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如果姚文章是一个有修养的人,那他不会把我妻子的话向领导汇报,说就说了,听就听了,谁不在背地里说一两句放肆的话。但偏偏姚文章是一个没有修养的人,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我的话不放。我对妻子说离婚吧。妻子说她没有离婚的思想准备。我说不想离婚为什么跟姚文章上床?她说只是因为好奇。我告诉她如果不是姚文章,换成另外一个有点儿文化档次的人,我尚且可以忍受,但跟了姚文章这样一个素质低劣的人,我怎么也不能容忍!我和妻子离婚了,她后来投入了姚文章的怀抱,现在他们还在那个县城里,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如今一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我就感到呼吸困难,颈脖一阵生痛。
金大印的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他感到有一根绳子正勒住他的颈脖,愈勒愈紧,使呼吸成为问题。金大印说江副院长,幸好我没有在那样的时代说错话,否则我的遭遇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江峰说现在好了,你在一个自由的时代可以自由说话了,但我们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痛,时刻提高警惕以防别人出卖。生活在这样的时代,你应该感到幸福。金大印说我感到幸福,它像空气一样现在就围绕在我的周围。
金大印从江副院长办公室的真皮沙发上站起来,紧紧地握住江副院长的手,说从此后,谁喊我去作报告我都不会去。说完,他拄着三角架走下楼梯,江副院长站在楼梯口目送他。他一边走一边想应该跟江副院长说一句很重要的话,但那句话被他遗忘了。是什么话呢?一直走到楼下,江副院长还站在走廊上,他对着楼上的江副院长说我不会白领工资,我不会坐享其成。江副院长对着楼下喊什么?你说什么?金大印说你不能说我坐享其成。不知道江副院长听没听见,反正他站在楼上不停地点头。金大印自个笑了一下,自言自语原来是这么一句话,刚才我怎么把它忘记了呢?
下班铃声响过之后,金大印站在阳台上观看走向宿舍区的人流。他看见江副院长怀抱两板鸡蛋走在人流的前面,在他的身后,是无数怀抱鸡蛋的人群。金大印想单位又发鸡蛋了。
江峰十分小心地朝院长楼走去,由于鸡蛋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的头微微左偏,以保证目光能够看到地面。到达楼梯口,他把鸡蛋架在楼梯扶手上,喘了几口长气,便朝他的四楼攀登。江峰攀登得十分谨慎,就像一台精确的机器,在一楼至四楼之间作匀速运动。走到四楼的家门口,他用脚踢了一下铁门,铁门打开,江峰走进去。楼梯上这时空无一人,一股炒鸡蛋的香味飘落到金大印的鼻尖上。
他说单位发鸡蛋了。一串钥匙的响声打断他的自言自语,何碧雪推门而入。金大印又对何碧雪说了一遍单位发鸡蛋了。何碧雪说鸡蛋在哪里?金大印说在办公室,他们会派人送来的。
金大印敞开家门耐心地等待单位派人送鸡蛋来,但是等了两天两夜,除了何碧雪下班回来时弄出一点儿声音外,门板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谁的指头敲打他的门板。面对门前冷落鞍马少,鸡蛋无人送过来的状况,金大印开始感到伤心失望。而何碧雪每一次走进家门,总是一副急功近利的表情,说鸡蛋呢?他们送来了吗?金大印说他们会送来的,你急什么?不就是几个鸡蛋吗?你要学会耐心等待。金大印拍打着一张报纸,把报纸递到何碧雪面前,用食指在报纸上指指点点,说你看一看这篇文章,看别人是如何等待的,你们中国人就是没耐心。
何碧雪从餐桌上抓过半块冷面包塞进嘴巴,一边啃冷面包,一边看报纸。她的目光在报纸上扫了一下,终于发现金大印向她推荐的那篇文章:
耐心等待
[德]海因利希·施珀尔
一次,我为某事不得不等待,这时我想起了一个童话。
从前有个年轻的丈夫,他要与情人约会。小伙子性急,来得太早,又不会等待。他无心观赏那明媚的阳光、迷人的春色和娇艳的花姿,却急躁不安,一头倒在大树下长吁短叹。
忽然他面前出现了一个侏儒。“我知道,你为什么闷闷不乐。”侏儒说,“拿着这纽扣,把它缝在衣服上。你要是遇着不得不等待的时候,只消将这纽扣向右一转,你就能跳过时间,要多远有多远。”小伙子握着纽扣,试着向右转了一下,情人出现在他的眼前,还朝他笑着送秋波。他心里想,要是现在就举行婚礼,多好啊!他又转了一下纽扣:隆重的婚礼,丰盛的宴席,他和情人并肩而坐,周围管乐齐鸣,悠扬醉人。他抬起头,盯着妻子的眼睛,又想,现在要是只有我们两人该多好!他悄悄转了一下纽扣,眼前立即安静下来,所有庆贺的人都不见了……他心中的愿望层出不穷:我们应有座房子。他转动着纽扣,夏天和房子一下子飞到他眼前。我们还缺几个孩子,他有些迫不及待,使劲转了一下纽扣,日月如梭,顿时他儿女成群。他站在窗前,眺望葡萄园,真遗憾,它尚未果实累累。他又偷转了一下纽扣,飞越时间。脑子里愿望不断,他又急不可待,将纽扣一转再转。生命就这样从他身边急驰而过。还没来得及思索其后果,他已老态龙钟,衰卧病榻。至此,他再也没有要为之而转动纽扣的事了。
回首往日,他不断追悔自己的性急失算:我不愿等待,一味追求满足,恰如馋嘴人偷吃蛋糕里的葡萄干一样。眼下,因为生命已到风烛残年,他才醒悟:即使等待,在生活中亦有意义,惟其有它,愿望的满足才更令人高兴。他多么想将时间往回转一点啊!他握着纽扣,浑身颤抖:试着向左一转,扣子猛地一动,他从梦中醒来,睁开眼,见自己还在那生机勃勃的树下等待可爱的情人,然而现在他已学会了等待。一切焦躁不安已烟消云散。他平心静气地看着蔚蓝的天空,听着悦耳的鸟语,逗着草丛里的甲虫。他以等待为乐。
看完这篇文章,何碧雪把手一扬,报纸落到地上。她说那么你就耐心地等待吧,这样等下去,恐怕分给你的鸡蛋全都变成了鸡崽。
金大印说一个鸡蛋多少钱?何碧雪说两角钱。金大印说十个鸡蛋多少钱?何碧雪说两块。金大印说40个呢?40个鸡蛋多少钱?就算单位给每人分了40个鸡蛋,也就是八块钱。我能为八块钱去找领导吗?你想一想,鲜花人家送给我了,荣誉人家送给我了,我还能去为八块钱计较吗?范仲俺(淹)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们就不能后别人一点儿吃鸡蛋?何碧雪说这不是八块钱的问题,这是别人的眼里头还有没有你的问题。金大印像是被何碧雪抽掉了脊梁骨,一下子软倒在沙发上。他说他们怎么会把我忘记了呢?
又过了一个月,金大印依然是站在阳台上,看见下班的人流怀抱鸡蛋朝不同的方向走去。他的脑海突然蹦出一句话:这不是鸡蛋的问题,是他们眼里有没有我的问题,是一个极其严肃的问题。
第二天早晨,他找到行政科负责分鸡蛋的梁红,说梁红同志,你为什么不给我分鸡蛋?梁红的嘴巴像塞了一个拳头那样张了一会儿,说这可不能怪我。金大印说不怪你怪谁?梁红拉开抽屉,在一堆乱糟糟的纸张中翻找了一阵,终于从里面找出了几张名单,说你自己看,我两次都把你的名字列上去了,但被江副院长删掉了。金大印说他为什么删掉?梁红说我可不知道,你自己去问一问。金大印转身走出行政科。梁红说你不要说是我说的。
金大印想他凭什么删掉我的名字?我毕竟还是医院的一名职工。这么说,我已经被他们打入了另册,已经被单位抛弃和遗忘了。金大印胡思乱想着,心中像有一团火熊熊地燃烧。他在楼下碰上了要找的人,就大叫一声:江峰。这是他头一次直呼江峰的名字。江峰抬起头来,说什么事?金大印的脸色像铁板一样冰冷生硬,嘴唇急速跳动,愈跳愈快,把他想要说的话紧紧地锁在嘴巴里面。江峰说是不是鸡蛋的事?我正要找你解释。我们发的鸡蛋是用大家加班加点挣来的钱买的,不上班的同志一律不发。金大印说我和不上班的同志不一样,我是因公负伤。江峰瘪了一下嘴巴,喷出一声冷笑。
金大印把江峰的这个细微的动作看在眼里,他说你冷笑什么?你这是对我的侮辱。江峰举起手,拍了一下金大印的肩膀,说老金,冷静一点儿,我算是对得起你了。你的工资我一分不少地发给你,鸡蛋是全体干部职工创收所得,我为什么要发鸡蛋给你?你创收了吗?法律有规定吗?金大印说法律也没规定我非救一个快被汽车压死的小孩不可。江峰说所以吗……江峰的吗字还未说利索,金大印就照着他的下巴打了一拳。江峰四仰八叉跌倒在地,很久都爬不起来。江峰躺在地上,用沾满泥土的手抹了一下嘴角,嘴角上也沾满了泥土。江峰说金大印,你竟敢打我?
金大印走了好远,回过头看见江峰仍然躺在地上。几个路过的人扶起江峰,江峰试图挣脱别人的搀扶,想再次躺到地上。但是搀扶者的手劲特别大,江峰不得不站起来,跟随搀扶者走上四楼办公室。金大印望着办公楼想我闯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