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人事处长林方和干事张远辉敲开金大印的家门,递给金大印一大堆化验单。从化验单上,金大印得知江峰被他打了一拳之后,下巴错位,大便带血,心脏病猝发,现正在住院治疗。金大印说如果我知道一拳打出他这么多毛病,就不会打他。林方说事情已闹到了这种地步,看来是无法收拾了。不就是几个鸡蛋吗?如果当初你跟我说一声,我会掏自己的钱给你买几十个。林方说得金大印的嘴唇再次颤抖起来,他拉开一个又一个抽屉,终于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扳手。他把扳手举过头顶,说你再这么说,我就砸烂你的狗头。林方和张远辉飞快地从沙发上爬起来,溜出金大印虚掩的家门。
金大印捏着扳手坐在沙发上发呆,家门完全彻底地敞开。何碧雪走进家门时,金大印仿佛没有看见。何碧雪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也不回答,只有他的喘气一声比一声粗重。何碧雪把散落在客厅的化验单一张一张地捡起来,说我早就说过,你不要做什么鸡巴英雄,你好好地做你的保卫科长,就不会有今天。金大印从沙发上跳到何碧雪的面前,扇了何碧雪一巴掌,然后提着扳手从敞开的门框下走出去。何碧雪双手捂着被金大印扇痛的脸膛,说你干吗打我?你发癫了吗?说着说着,她的脸上一阵阵麻辣,泪水艰难地流出来,哭声轻松地喷出来。她孤独地站在客厅,大门敞开着,江峰的化验单捏着。
金大印来到江滨路王舒华的小卖部时,他的手里已经没有了扳手。他从省医院一直走到江滨路,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把扳手弄丢了。王舒华看见金大印垂头丧气地走进来,问他出什么事了?金大印说如果我的手里还捏着扳手,就把你的柜台统统地砸烂。王舒华忙给金大印搬来一张椅子。金大印的屁股重重地落在椅子上,椅子摇晃了一下。王舒华说为什么要砸我的柜台?金大印跷起二郎腿,一心一意地抽烟,烟雾像他的头发和胡须,在他的头顶和嘴角边不停地生长。他只是抽烟,并不说话,眼睛看着小卖部之外川流不息的人群。
从中午到黄昏,金大印像坐在一个没有人类的角落,始终一言不发。王舒华把一条好烟放到他的右手边,他撕开烟盒,一支接着一支地抽。他把快要烧到手指头的烟蒂点到新的香烟上,整个下午他只用了一次打火机。香烟头遍布椅子的四周,地板上积聚了一层厚厚的烟灰。
王舒华开始关店门,她把门角的木板一块一块安到门槽上,说老金,今晚我请你吃饭。金大印没有回答,依然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好像是过多的香烟把他醺醉了。王舒华合上最后一块门板,店里顿时明亮了许多,嘈杂的声音被关在外面,店里的灯光被关在里面,柜台里、货架上的日用百货变得比亲人还亲。王舒华走过椅子边时,把她的右手拍到金大印的肩膀上,说干吗闷闷不乐?金大印抓过王舒华的手掌,像玩弄香烟一样玩弄王舒华的手指。王舒华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出气的声音也愈来愈粗糙。王舒华说老金,你帮人帮到底,能不能再帮我做一件事?金大印说你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助。王舒华说我已经好久没过那种生活了。金大印说什么生活?王舒华只笑不答,甚至装出害羞的模样。金大印说你的丈夫呢?王舒华说他长年在广东那边做生意,一年只回来一两次。名义上我是他的妻子,实际上我像一个未婚青年或者寡妇。
王舒华这么说着的时候,她的手已经在金大印的胸口和背膀上滑动。金大印掰开王舒华的手指,从椅子上站起来,说你要干什么?王舒华拦腰抱住金大印,也不管姓金的同不同意,嘴巴很饥饿地啃食金大印的脖子和下巴。金大印觉得全身的血液被烧开了,每个细胞都发出了哼哼声。
金大印的裤带被王舒华解开。王舒华的手正在拉金大印的拉链。金大印的裤子随拉链的分开而急速下滑,王舒华的手直奔主题,紧紧抓住金大印的命脉。金大印向后缩了一下,说你的手怎么这么冰冷?王舒华把手松开,拿到嘴边哈了几口热气,说现在不会冰冷了。王舒华再次把手伸向金大印。他们同时发出饥渴的声音,好像地板突然发生了偏移,他们的身子倒到了纸箱上。纸箱慢慢地往下陷落,金大印不停地追赶陷落的速度。王舒华的喊声愈来愈夸张。金大印说你痛了?王舒华停止喊叫,用手挡住自己的眼睛。金大印说你不愿意?王舒华伸出双手,把金大印的身子往她的身上扳。他们之间再没有距离,金大印的眼睛看不到王舒华的眼睛。金大印说这才叫业余生活,这才是真正的生活!
金大印在生活的赞美声中结束行动。王舒华变得狂躁不安,试图搬动他的身子,再生活一下,但金大印没有任何反应。王舒华说你真没用。金大印从纸箱上立起来,看了一下自己赤条条的下身,好像看着别人的身体,说从来没有这样过,我从来没有这样过,这是我的第一次业余生活。他好像是被自己的身子吓怕了,牙齿开始敲打牙齿,发出咯咯咯的响声,身体也跟着颤抖起来。他弯了两次腰,想把滑到脚面的裤子提到臀部,但都没有抓住,于是坐到纸箱上,双脚翘向天花板,裤子沿着小腿滑回来。由于匆忙,他把拉链拉坏了。没顾得上跟王舒华说一声谢谢或再见,他就从后门跑了出去。跑了好远,他还感到害怕,感觉有人在追踪自己,仿佛每个行人的目光都充满了邪恶。跑着跑着,他发觉自己跑错了方向,停下来看一看周围,没有发现什么与众不同,世界仍然是世界,天也没有塌下来。这时候,他的嘴里冒出了一串悠扬的小调。
第二天,金大印到报社去找马艳。他对马艳说我不干了。马艳说什么不干了?金大印说英雄的不干了,再这样下去,我会变成疯子。你想一想,我不仅受了伤,还得罪了领导。老婆埋怨我,孩子们反对我。利益我不能去争抢,就连业余生活都没有。一个没有业余生活的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马艳用她的手背掩住嘴巴,笑得椅子不停地晃动。金大印说自从做了英雄之后,我什么都得问你,有时候跟老婆在一起睡觉,也想问一问你。马艳笑得更加得意,看见金大印没有笑,笑声便适可而止。她从抽屉拿出一个信封,在金大印面前晃动,说还想不想听我的?金大印的眼睛顿时闪闪发光,他伸出双手去抓信封,信封飞快地缩回去。他垂下双手,信封又扑到他的头上。他踮起脚跟伸长双臂努力去抓信封,信封从马艳的左手传到右手,然后又从右手传到左手。他一把抱住马艳,终于抓到了那个信封,但抓到了信封他也不松手,抱得愈来愈紧,愈来愈有力。马艳说你敢抱我?快松手,你敢抱我!
少管所的铁门哐啷一声打开,牛青松穿过阴暗狭长的走廊,朝着敞开的铁门走来。他低着头,目光谦虚地落在他走动的脚背上,双手垂在胸前,头皮闪闪发亮,上面没有一根头发。理发剪把他在少管所里长出的头发,全部还给了少管所。他的目光像是固定的,他的脚步不紧不慢,很有规律。
牛红梅向前跨出两大步,双手紧紧抓住牛青松左手的无名指。那是一根残缺的手指,三年前,为了向公安人员证明自己没有撒谎,牛青松用小刀割掉了一小节。牛青松手指喷出的血染红书桌,那些斑斑血迹至今还活跃在我的眼前,仿佛没有风干。牛红梅说你的手还痛不痛?牛青松左右摇晃了一下脑袋,目光稍微往上抬了抬,鲜艳的舌头舔着干燥的嘴唇。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和头发,愈抬愈高,最后我只看见他两个宽大的鼻孔。他的眼睛面对天上微微眯着,好像不认识太阳。
我说上车吧。牛青松和牛红梅坐到我踩的三轮车上。车轮开始转动,牛青松不太适应,用惊恐的目光盯着后退的楼房和街道两旁的树木。他说停停停。这是他走出少管所说的第一句话。我依照他的指令把车停到路旁。他跳下车指着我说下来。我说你要干什么?他说下来。我只好下来。他说车子,让我来踩,你们都给我坐好。我坐到他的位置上,他坐到我的位置上,车轮再次转动。他衬衣的袖管里灌满风。他说从现在起,我要做一个高尚的人,做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做一个勤劳的人。我不坐享其成,不不劳而获,不自私自利。他不停地说着,脊背上、额头上的汗水都被他说了出来。
回到家里,牛青松把他的身体全部交给了沙发。他笔直地坐着一动不动,两颗煤球似的眼珠也不怎么灵活了。牛红梅说青松,我又怀孕了。牛青松沉默着。牛红梅说青松,你姐夫还有一年多就大学毕业了。牛青松沉默着。牛红梅说青松,你说杨春光他会不会另寻新欢?我每天晚上都梦见他抱着别的女人睡觉。牛青松依然沉默着。牛青松的沉默使我们感到脊背发凉。我说你可以去找刘小奇他们玩一玩。牛红梅说你是不是在思考,你一思考,我们就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