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碧雪推着自行车往车棚走,江峰迎面走来。何碧雪曾揪过江峰的衣领,所以想躲开江峰,掉过车头往另一个车棚走去。江峰不紧不慢地跟着她,始终保持十米左右的距离。何碧雪在车棚里锁好自行车,看见江峰像一只警犬站在十米之外盯着她。何碧雪整理一下头发,从坐包下掏出抹布擦车,她想等我把自行车擦干净,他也就离开了。自行车前轮的车盖被何碧雪擦得锃亮,她的表情映照在车盖上。何碧雪反复地擦着车盖,突然看见车盖上多了一个人头,江峰已站在她的身后。江峰拍了一下何碧雪的肩膀,说干吗躲着我?你尽管揪过我的衣领,但我是领导,领导肚内能撑船,我不计较。江峰说话的时候,他拍打何碧雪的手掌仍然拍在何碧雪的肩上。何碧雪感到他的手很沉重,重得快把她压垮了,她用了两只手的力气才搬掉肩上的那座大山。江峰收回自己的巴掌,说金大印犯错误了。何碧雪说金大印现在还在少管所作报告,他怎么犯错误了?江峰说他回来的时候,你叫他找我。江峰说完,背着两只手离开车棚。何碧雪觉得江峰走路的姿态很有领导风度。
金大印回到家里,全身洋溢着演讲后的激情,仿佛少管所里的掌声还藏在衣裳的某个角落,随时都会蹦出来再响几次。当何碧雪告诉他你犯了错误的时候,他几乎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何碧雪不得不重复一遍江峰说过的话。金大印说我犯错误?我犯什么错误?江副院长真幽默。何碧雪说不是幽默,他很认真也很严肃,他要你回来后立即去找他。金大印躺在床上,把自己这一辈子所做过的事认真地想了一遍,还是没有发现自己犯过什么错误。他想人一般都不善于发现自己的缺点,于是叫何碧雪一起跟他想一想,到底犯了什么错误?何碧雪说你是不是乱搞两性关系?金大印说没有。何碧雪说那么你是不是嫖过或赌过?金大印说这怎么可能?我差不多40岁了,才跟你结婚,这之前,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正眼看过我。你也知道,我们刚结婚的时候,我一点儿经验也没有,是你手把手地教我,我才知道那些事情。我怎么会嫖过呢?想来想去我唯一做错一件事,那就是抓了冯奇才和牛红梅。何碧雪摇着头,说江峰不会关心这个问题。我也替你拼命地想过了,你不做官,不可能受贿,也不可能吃喝嫖赌全报销。你不想做官,不可能行贿。
坐轿车你够不上级别,女人们也不会拉你下水。总之,你没有腐败条件,不会犯这方面的错误。金大印用手一拍脑门,说我想起来了,十年前,我曾在公厕里拾到一个信封,信封上沾满尿渍。当时我没有带纸进厕所,解手后我正无计可施,突然发现了那个信封。我用两个手指头拾起信封,发现里面有一张过期的布票和六块钱。那时我的思想觉悟还没有现在这么高,没有把钱交给单位,用它买了一床棉胎。那时我家很穷,冬天里除了一床薄薄的棉被外,床上只铺一张床单。天气特别冷的日子,我常常感冒咳嗽。有了一床新棉胎之后,我的床铺暖和多了。我躺在暖和的棉胎里,再也没感冒咳嗽。第三年,我又买了几斤新棉花,把新棉花混到旧棉胎里,请弹棉花的重新弹了一遍,两床棉胎成了三床棉胎。再过几年,我又添了几斤新棉花,三床棉胎变成了四床棉胎。不瞒你说,我现在床上垫着的棉胎,就有那六块钱的功劳。我没有上交那六块钱,这算不算是犯错误?何碧雪说谁还会去管你的陈年旧账,江峰说的错误肯定不是这个错误。金大印说如果不是这错误,我就没有什么错误了。一个没有犯错误的人,是不怕人家说犯错误的。
金大印决定不去找江峰,他认为自己思想过硬作风正派完美无瑕,和平时一样,他依然喝茶看报纸和回忆过去的生活。晚上,何碧雪从另一张床合并到金大印的床上,她想过一过久违的夫妻生活。
我们有几个月没睡在一起了,何碧雪推了一下金大印的臂膀。金大印的两只手高高地举着一张报纸,嘴里嗯了一声,眼睛仍然落在报纸上。何碧雪说你还不想睡啊?金大印说睡那么早干吗?反正又睡不着。何碧雪关掉床头灯,漆黑像什么东西突然闯入卧室,撞得金大印眼睛发痛,手上的报纸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他说我要看报纸,你干吗关灯?何碧雪说明天我还要上早班。金大印说这和上早班有什么关系,你怕灯光刺你的眼睛可以睡到另一张床上。金大印打开床头灯,看见何碧雪从被窝里钻出来,一丝不挂,两个奶子晃荡着,像两只熟透的木爪。尽管她腹部略有松弛,但她的臀部的肌肉依然绷得很紧。金大印想真不愧是工人阶级的臀部,劳动使她的大腿保持青春的活力。
一丝不挂的何碧雪弯腰从藤椅上一件一件地捡她脱下的衣服,准备到另一间屋子里去睡觉。金大印像读文件一样在她的脊背上重读了一遍,她的脊梁沟和凹下去的腰部重重地敲打金大印的胸口,他突然想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他说回来,你要到什么地方去?何碧雪说不是你叫我走的吗?金大印说我们好久没睡到一起了,我差不多把那些事情全忘掉了,今晚,我想复习一下功课。何碧雪抱着衣裳回到被窝。金大印扔掉报纸,问何碧雪关不关灯?何碧雪说过去你不是一直喜欢开着灯吗?金大印说今晚不行,今后也不行,我不想让你看到一个英雄的隐私。
何嫂,你看我的动作规不规范?这样做会不会有失体统?金大印叭地关掉电灯。何碧雪说夫妻之间有什么隐私?你爱怎么干就怎么干,法律允许我们这样,谁也不会干涉我们。金大印说我现在有点儿名声了,一举一动都得加倍小心,你看我的手放在这里可不可以?这样会压痛你吗?你承受得住吗?我可有70公斤。你愉快吗?你幸福吗?奉献是我的人生准则。何碧雪说你为什么不咬我的脖子,你快咬我的脖子呀。金大印说从今晚起,我准备把那些多余的动作全部省略掉,那样做极不严肃,婚姻法又没规定一定要咬你的脖子。何碧雪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金大印说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你怎么把你的口水喷到我的脸上?这样很不卫生也不礼貌。
复习完功课,金大印突然问何碧雪我犯了什么错误?何碧雪已经沉沉地睡去,没有听到金大印的发问。金大印想我到底犯了什么错误?江峰为什么说我犯了错误?这些错综复杂的声音,像一辆又一辆汽车在他脑袋里奔驰,鸣叫,排放废气,制造工业污染。他平生第一次失眠。失眠是什么?失眠是睡不着。睡不着的时候,尿特别多。睡不着尿也多,寻思人生真磋跎。他从床上轻轻地爬起来,把刚才何碧雪丢在地板上的卫生纸捡到手里,丢到卫生间,对着卫生纸撒尿。一想到江峰的话,他就觉得全身无力,连尿也没了平时的傲气。
一夜没有睡好的金大印,第二天早上早早地赶到江峰的办公室。江峰看着金大印拄着三角架,一摇一晃地走进来,说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一个晚上。金大印说我一夜没有睡好,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误?江峰点燃一支香烟,问金大印抽不抽?金大印说我不抽烟不喝酒。江峰说以前你好像既抽烟又喝酒的。金大印说现在不了。江峰把香烟叼在嘴里,吐出一团浓浓的烟雾,说你现在成名了,一举一动都受人关注,言行和举止都应该特别谨慎。金大印说我已经很注意很谨慎了。江峰说可是昨天你在少管所就不够谨慎,你还在作报告,就有人打电话向我汇报了你的情况。
你说孩子们,你们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你怎么能够对犯了罪的孩子们这样说话?他们都是罪人,中国的希望怎么能够寄托在他们身上?金大印说可他们还是孩子,我只是想鼓励鼓励他们,是谁告诉你的?江峰说不管是谁告诉我的,你不要问。你是不是想打击报复?你看你看,你这就不对了。你是一个英雄,不应该有打击报复别人的想法。我已经跟其他几个领导研究过了,从今天起不准你再外出作报告。你给我好好地待在家里,工资和奖金我们照发,你只管坐享其成。金大印说我不认为这是一个错误,公民有言论的自由。我只不过说了这么一句话,怎么就犯错误了?怎么就坐享其成了?
江峰拍了拍金大印的肩膀,他有拍别人肩膀的爱好或者说特长。江峰说你坐下来,听我慢慢说,如果是在文化大革命,你早就出事了,我在这方面吃过亏,不让你出去作报告,也是为了保护你。你知道我是怎样被划成右派的吗?金大印摇头。江峰继续往下说……
那时我在河池地区的一个县医院做医生,一天晚上,我问妻子,你说毛主席他老人家过不过性生活?我的妻子很漂亮,是县城里的一枝花。问这话时,我们正准备关灯睡觉。妻子没有回答我,她的脸突然发红,好像被这句话羞着了。当时我没在意,但是不久,我就被人揪斗。揪斗我的理由就是因为我说毛主席他老人家过性生活,我怎么会知道他老人家的情况,只不过随便问一问。随着揪斗次数的增加,我说的一句话变成了两句话,两句话变成了三句话,三句话变成了千言万语。他们说我污蔑领导,甚至把他们虚构的关于性生活的细节强加在我的头上,最后他们的心理活动全都变成是我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