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晚上,由马艳撰文、题为《被救的孩子你在哪里》的纪录片在省电视台播出。当时,马艳来到江滨路那家小卖部的柜台外面,她已经知道被救的孩子叫苏永,苏永的妈妈也就是那位中年妇女叫王舒华。马艳跟王舒华打过几次交道之后,彼此已经熟悉。马艳隔着柜台叫王舒华。王舒华像被针尖锥了一下,身子明显地抖动起来。她的儿子苏永此刻正蹲在柜台里的一个角落,把一辆玩具汽车推来推去。听到马艳的叫声,他好奇地抬起头。马艳说快,打开电视机。王舒华把摆在柜台一角的沾满灰尘的14寸黑白电视机打开,她看见荧屏上闪出九个大字:被救的孩子你在哪里。在字的背后,一张面孔渐渐清晰放大。字迹消失。一束鲜花填满画面。镜头推远,一个人躺在病床上。这个人的头部、胸部、臀部。画外音响起:这个名叫金大印的舍己救人的英雄,已经在省医院住院部骨科的病床上躺了两个多月,但至今我们还无法找到被他从车轮底下推出的孩子。被救的孩子你在哪里?看到这里,苏永突然指着荧屏说叔叔,那天把我从马路上拉出来的叔叔。
镜头一摇,摇到火车站、汽车站,摇到孤寡老人邢大娘家。画外音把金大印抓小偷、照顾邢大娘的事迹声情并茂地说了一遍。最后,镜头定格在江滨路,江滨路上车来车往。有人在门口叫买烟。王舒华走到烟柜边打开烟柜。卖完烟,王舒华回过头想仔细地看一看电视,但又有人叫买一斤酱油。王舒华只好又去打酱油。在播放这个专题片的15分钟里,王舒华不是打酱油就是卖洗衣粉,始终未能安静下来看电视。但苏永和马艳却一动不动地站着,把这个片子看完。当画外音再次响起“被救的孩子你在哪里”的时候,马艳听到一连串的抽泣声。苏永稚嫩的肩膀一抖一抖的,他对着电视说金叔叔,我在这里。马艳的泪水也禁不住流了出来,被自己的解说词感动,也被苏永感动。
王舒华说你明明知道被救的孩子在这里,为什么还要在电视上找孩子?马艳说因为你没有承认你的孩子被救。王舒华说现在我承认了,你要我怎样?马艳说你带着孩子到医院去看一看他,他不会要你出医药费。
第二天早晨,马艳和电视台的记者在金大印的病房里架好摄像机,等候王舒华的到来。王舒华一手提着塑料包一手牵着苏永闯入预设的镜头。摄影记者吕成品说拉住老金的手。王舒华丢下塑料包,双手拉住金大印的手。吕成品说快,叫叔叔。苏永扑到床边,大声地叫了几声叔叔,叔叔声此起彼伏。吕成品说哭。叔叔声落地,哭声飘起来。苏永和王舒华拉开塑料包,香烟、酱油瓶、洗衣粉、牙刷、牙膏和香皂滚到地板上。王舒华说我没有更好的东西,不知道这些东西老金需不需要?金大印说需要需要,这都是些好东西呢。王舒华把散落的东西重新装好,放到金大印的床头。吕成品关掉摄像机,说了一声好。王舒华被好字吓了一跳。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报纸、电视台和电台,用相当大的篇幅连续报道金大印的事迹,他的名字排在报纸上,有拇指那么粗大,他的脸有电视机屏幕那么宽敞。他被人们扶上轮椅,在本市的各个单位巡回演讲,马艳成为他的特别顾问。
在金大印忙碌的日子里,何碧雪相对有了一点儿自己的时间。她拿着登载金大印照片和金大印事迹的报纸,回到阔别已久的家。她把报纸一张接一张地贴到墙壁上,要我和姐姐牛红梅细心地阅读,还要求我们抽空去看一看金大印。她说排除英雄不说,他毕竟是你们的爸爸。别人都去看他了,自己的孩子却不去,这太说不过去了。牛红梅说我没有时间。我说我们的爸爸叫牛正国,不叫金大印。何碧雪说你们那个爸爸呀,他已经死了。他算什么爸爸,说话不敢高声,名字出不了兴宁小学,那也配做爸爸。何碧雪的脸上洋溢着鄙视的表情。你看人家老金,多英雄多光彩,何碧雪朝着墙壁上的报纸指指点点。我说我姓牛,又不姓金。他英雄又怎样?他光彩又怎样?我们可以向他学习,但绝不叫他爸爸。英雄就可以随便做我的爸爸吗?
何碧雪的脸被我说得一阵青一阵紫,赤橙黄绿青蓝紫,她愤怒地走了。她刚迈出家门,我就开始撕那些报纸。她身后响起水流般的哗哗声,但是她没有回头制止我的行动,她的涵养很好。
在作了七七四十九场报告之后,金大印复归平静。鲜花和掌声潮水般退去,只留下金大印独自看着岸边的泡沫。他已从病房转移到家里,每天靠翻阅报纸打发时光,楼道里的每一阵脚步声,都能勾起他最美好的回忆和遐想。但随着脚步声的升高或下降,他感到胸口里被人挖走了一块肉。他渴望有人敲门。
何碧雪上班之前为他准备一根绳子,绳子的一头系住门锁,另一头系在金大印的手腕子上。如果有人敲门,金大印不用起床,只要轻轻一拉绳子,门就可以打开。金大印小心地捏着绳子,一次一次睡去又一次一次地醒来。一天上午,他终于听到了敲门声。听到敲门声的时候,他没有急着拉开门,而是张着耳朵细心地聆听。一声两声三声,他的耳朵和心里都听舒服了,才拉开门。江峰副院长从门外走进来,一直走到他的床边。江峰说我代表院领导来看你,你有什么要求,比如住房、奖金等什么要求可以向我提出来。金大印说我不会向领导提任何要求,不会给你们为难,我现在很知足。如果你们硬要我提点儿要求的话,那就让我作一场报告,好久没讲话了,我的喉咙一阵阵发痒。江峰说你该讲的地方都去讲过了。金大印说我们遗漏了一个地方。江峰说什么地方?金大印说少管所,我想去少管所作一场报告,救救那些孩子。江峰说这个问题很好解决,你就这么一点儿要求?金大印说就这么一点儿要求。
金大印被人从救护车上抬下来,坐到轮椅上。马艳推着他进入少管所的操场,操场上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哗啦哗啦的掌声像豆芽菜从人头上冒出来。金大印坐在轮椅上不停地挥手,似乎要把掌声压下去,但掌声一浪高过一浪,足足响了109秒。
摆在金大印前面的桌子的四个脚都被锯掉了半截,这样桌子的高度正好适合金大印,他把头摆在桌面,清了清嗓子,开始对少年犯们讲话。他说孩子们。他刚说完孩子们,操场上又响起了铺天盖地的掌声,孩子们的手掌拍红拍痛了。掌声落定,金大印气沉丹田准备再喊一声孩子们,突然从黑压压的人头中站起一个人。整个操场是坐着的人头,而只有他一人鹤立鸡群,振臂高呼打倒金大印!
人头纷纷扭向那个站着的人,操场上一片嘈杂。金大印看清楚喊打倒他的人是牛青松,他比过去瘦削,声音洪亮,响彻操场。两个管教干部冲进人群,一个架住一只牛青松的手臂。牛青松的头低了下去,屁股翘了起来。管教干部像推手推车一样把牛青松推出操场。牛青松尽管低着头,仍然一路喊打倒金大印。他的喊声随着他的脚步走远,操场上搅起的波纹渐趋平静。金大印再次整理嗓子,对着黑压压的人群说孩子们,你们还年轻,你们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你们不要学刚才那位骂我的人,他算什么东西,竟敢骂我?金大印用他宽大的巴掌拍打桌子,桌子抖了一下。金大印突然从轮椅上站起来。他竟然站起来了!愤怒是骨折的良药。金大印在愤怒的瞬间挺立,他面前的桌子立即矮了下去。在他的眼里,矮下去的还有篮球架、楼房、树木和那些维持会场秩序的管教干部。在长达两个小时的报告会上,金大印一会儿站一会儿坐一会儿拍打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