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上,马艳都抽出一个小时训练金大印说普通话。她觉得金大印的普通话方言太重,n和l不分,z和zh混淆,说起话来支支吾吾,根本不像一个舍己救人的英雄。金大印并没有认识到学好普通话的重要意义,他只觉得马艳坐在他床边的这一个小时特别愉快。为了这一个小时,他必须先把屎尿排泄干净,以保证不出现难堪。何碧雪在倒完屎尿之后,总是悄悄地溜开。金大印轻装上阵,用特别轻松特别愉快的心情等候马艳光临。
在练习普通话的时候,马艳一般选择格言警句来进行训练。她说这样可以一举两得,既可以说好普通话又可以记住格言警句,把这两种东西学好了,对群众或记者的提问就会对答如流。现摘录马艳用来训练金大印的格言警句如下: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好人得好教,跟坏人成强盗。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世上原本没有路,只是走的人多了才有路。书籍是人类的阶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为人民服务。宁停三分,不抢一秒。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自古雄才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美女使眼睛快乐,贤妇使心中快乐。世上的人不能全善,也不能全恶。世上的国不能全强,也不能全弱。需要作为一个撒谎者在美国生存,因为杀戮告诉我法律的虚伪不容置疑;需要一个佛陀没有偏见地将我指引,拥有一张床,一个覆盖我骨灰的坟莹。
在这些格言警句的包围中,马艳不时冒出一两句笑话,同时也在为金大印的发型而煞费苦心。金大印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他的头发现在已盖住了耳朵。一天晚上,马艳拿着理发剪来到病房,为金大印理发。理发之前,马艳详细地翻阅了100多位中外名人的头像,试图从中找出一种理想的发型,放到金大印的头上。但挑来选去,马艳均不满意。最后她痛下决心,决定为金大印理一个光头。金大印的头发一片一片地飘落,马艳的手上沾满头发。马艳像捏皮球一样捏住金大印的脑袋,金大印感到六神无主,尿一阵急过一阵。一个小时很快过去了,但马艳还没有把金大印的头整理清楚。金大印觉得自己的尿泡快胀破了。马艳推一下理发剪,金大印就咝地叫一声。马艳说你怎么了?是不是剪到了你的耳朵?金大印说不是,是我的牙痛。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马艳又推了一下理发剪,金大印又叫了一声。马艳说还疼?金大印说你能不能快点儿?马艳说这已经够快了,你要干什么?金大印说有时候,英雄也会被一泡尿憋死。
马艳放下理发剪,在她的手上和衣服上拍打了一阵,然后往金大印的被窝里塞进一个尿壶。被窝之下,传出泉水下山时的悦耳之音。马艳说你还挺幽默的,对啦,你一定要学会幽默,这样你才更有魅力。金大印说怎样幽默?马艳说比如有人问你,为什么现在还没有孩子?你就回答我都不着急,你着什么急?这就是幽默。金大印把尿壶从被窝里递出来,说这个我懂,假如别人问我,为什么要救这个孩子?我就说不入虎巢,焉得虎子?舍不得孩子打不到狼。这是不是幽默?马艳手提尿壶,捂着鼻子快速冲出病房。等倒完尿回到床前,她才说这不是幽默,这叫文不对题,是刘姥姥进大观园。金大印用他宽大的巴掌摩挲他光亮的头皮,说那我就不幽默了。马艳拿起理发剪,在金大印脑袋的边境上移动,她像一位剿匪司令认真搜索那些残留的头发。
金大印被一阵刺耳的声音惊醒,他的眼皮被声音强行掰开,朦胧的天色中,嘈杂的声音像许多蚊虫勇敢地撞击窗玻璃板。经验告诉他,这声音来自于住院部楼底,但他不知道是什么机器制造了这么刺耳的声音?像是电锯正锯着坚硬的木头,又像是机器在打磨地板,总之这种声音很霸道,它强行钻入金大印的每一个毛孔。
同室的病友郑峰也被声音吵醒,他的腰部让医生割了一刀,现在还无法直立行走。金大印说小郑,你猜一猜这是什么声音?郑峰说好像是电钻机钻墙壁的声音。金大印说不像,好像是锯木头的声音,这种木头非常坚硬。郑峰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金大印说那是什么声音?郑峰说不知道,但我可以把它想象成风声雨声读书声歌声哭声或领导作报告的声音,鉴于我们都不能起床这一实际情况,我们可以说它是什么声音就是什么声音,不是也是。金大印说我们可以问一问护士。郑峰说我们俩赌一赌,如果是钻墙壁的声音,你就请我喝一餐;如果是锯木头的声音,我请你喝。金大印说赌就赌,但现在最好把喝什么酒定下来。郑峰说那当然是喝最好的酒,茅台怎么样?金大印举起右手说我同意。他们两人的嘴巴同时发出啧啧声,仿佛真的喝上了茅台。金大印说我补充一点,这一餐酒喝过之后,不许开发票不许用公款报销,必须掏自己的腰包。我知道你是领导,有公款请客的权力。郑峰伸出他的右手,金大印伸出他的左手,他们像小孩一样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变。
他们正准备叫护士的时候,病房的门打开了。护士冉寒秋怀抱一簇鲜花走进来,说老金,又有女人给你送花了。金大印说漂不漂亮?冉寒秋说漂亮。金大印说为什么不叫她进来?冉寒秋说她不愿进来,只隔着门玻璃看了你一眼,就把鲜花交给我了。她说她长这么大从来没亲眼看见过英雄,现在她看见了,看见你和郑局长拉勾。她没有留下姓名、地址和电话。
门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再次撞开,金大印看见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像机朝他慢慢走过来,记者双腿弯曲像是天生的瘸子,又像是承受不了摄像机的重量。他把镜头保持和病床一样的高度,寸步寸步地往前移动,直到镜头碰到了金大印的鼻子,才站立起来。金大印发觉他身材十分高大,原先弯曲的部分突然绷直。他身后紧跟着一男一女两位记者,女的很面熟,好像是电视台的播音员。他们向金大印提出了16个问题,金大印咬紧牙关一个字也没吐出来。他们说老金,你知不知道,过分地谦虚就是骄傲。金大印说知道知道,但是你们提的这些问题起码有几十个人向我提问过,我已经没有说这些话的力气了,要想了解详细情况,你们可以去问马艳,她比我更清楚我的事迹。你们也可以问老郑,他跟我同住了这么长的时间,我的事情他基本上能够一字不漏地背诵。
记者们把镜头对准老郑。老郑对着镜头讲述金大印的感人事迹,并且伴以适当得体的手势。大约讲了半个小时,镜头再次调转过来对准金大印。扛着摄像机的记者说老金,现在我准备拍你几个镜头,请你配合一下。金大印做出一副准备配合的表情。记者说笑。金大印裂开嘴角露出两排不白不黄的牙齿,脸上的肌肉像河面上的冰块迅速裂开。金大印想:要想笑,嘴角弯弯往上翘。记者说思考。金大印的面部肌肉立即绷紧,上翘的嘴角拉下来,两道眉毛收紧。金大印想:要思考,有决窍,两道眉毛中间靠。记者说开口说话。金大印说说什么呢?记者说随便,可以说说天气,也可以跟老郑聊天,只要做出说话的样子就行,我们会按照英雄的标准给你配音。金大印说老郑,楼下的声音是什么时候停的?郑峰说我也不知道。金大印的嘴巴按照记者的要求,不停地开合着,只为开合而开合,没有主题没有声音,像一部古老的发不出声音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