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领工资的日子,何碧雪到医院财务处替金大印领工资,发觉属于金大印的那个信封比往时的瘪了许多。一打听,才知道金大印住院期间,每个月的奖金也被扣掉了。何碧雪把信封拍到桌子上,说你们怎么能够扣他的奖金?他是为了救人才受伤的。张会计说你说什么?救人?你说金大印救人了。哈哈,你们都听到了吧?何碧雪说金大印是为了救人才受伤的,我们为什么不知道?院领导为什么不知道?财务处的七八个会计出纳都用怪异的目光打量何碧雪,嘴里漏出零星的笑声。从他们嘴里飞出的唾沫,像雨点一样落到何碧雪的脸上。何碧雪说我去找你们的领导,我现在就去。她抓起桌上的信封,跑出财务处。
何碧雪开始往楼上跑,三步并作两步一副急于求成的模样。当她跑进三楼江副院长的办公室时,她在楼梯上憋着的那口气像决堤的水,从嘴里喷出来。她已经累得说不出话了。江副院长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说别着急别着急。何碧雪终于缓过气来,说你们为什么扣金大印的奖金?他是为了救人才受伤的。江副院长满脸惊讶,说救人?我怎么没听说。何碧雪说你们没有谁问他,他躺在病床上等你们去问他,可你们一个也没去。江副院长说他救了谁?何碧雪说他救了一个小孩。江副院长说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何碧雪说在江滨路,一辆面包车快要撞到小孩身上了,他把小孩推开,自己却受了伤,但是我不知道小孩叫什么名字?也许他也不知道。他受伤之后,是一辆出租车把他送到医院的。江副院长把他手中的钢笔丢到办公桌上,发出一声怪笑,说这就难办了,连小孩的名字他都不知道,谁能证明他是救人英雄?英雄和狗熊差不了多少,关键要看准时机,看谁的运气好。
何碧雪的脸一阵白一阵黑又一阵红,她的胸口明显地起伏着,外衣上的扣子似乎要绷落了。她说你这是天大的侮辱,你不配做领导!江副院长说我不配你配?有本事你来做。何碧雪用棉纺厂女工粗壮的手臂揪住江副院长的衣领,把江副院长揪出办公室,揪下楼梯,一直揪到金大印的病床前。在他们的身后,跟随了一大群医生、护士和病人。
江副院长整了整被何碧雪揪乱的衣领,问金大印你救人了?金大印把元旦节那天救人的事重述了一遍。但是他说不出小孩的名字以及面包车牌号,那辆撞伤他的面包车当时就逃走了。江副院长说除非你说出小孩的名字,或车牌号,否则你就不能当英雄,你的医药费也不能报销。金大印说这是你的决定还是医院的决定?江副院长说我的决定也是医院的决定。金大印试图从病床上坐起来,但疼痛迫使他抬起的上半身又跌回到床上。他说我操你,江峰。你是共产党员,你得摸摸你的良心。我拥护共产党热爱新中国,可是我恨你这种混进党内的坏人。让你这样的人当领导,共产党真是瞎了眼。
江峰仰天长笑,根本不把金大印放在眼里,他只管大笑着走出病房,对所有的围观者说这样的人怎么会救人?首先他就没有救人的思想境界。围观者的笑声附和着江峰的笑声,他们像合唱团,为了唱一支歌走到一起来了。
金大印用拳头徒劳地擂着床板,然后用后脑勺撞击墙壁。他的脑袋像皮球一样,在墙壁上弹跳着。何碧雪想这是自作自受,所以没有挡他。但金大印的脑袋撞击墙壁的声音逐渐响亮,病房的玻璃窗也随之抖动起来。何碧雪说老金,你要干什么?金大印说想死。何碧雪说你是想让我再做一次寡妇吗?何碧雪在金大印的脑袋和墙壁之间塞了一个枕头,金大印的脑袋被枕头包住了。金大印说他们都不相信我,他们都认为我在说谎,何嫂,你相信我吗?何碧雪说撒谎又换不了钞票,你撒谎干什么?我相信你。金大印抱住那个枕头,不时地用它来擦眼泪。
金大印抹掉最后一滴眼泪,心情由悲伤变为愤怒,他开始后悔当初听了马艳的话。如果没有马艳,我的屁股仍然是我的屁股,我的髋骨还是我的髋骨。金大印愈想愈气愤,对何碧雪说我想见马艳。
何碧雪按照金大印提供的号码,给马艳挂了个电话。马艳说你好!我是马艳。何碧雪说我是何碧雪,是金大印的妻子。马艳说哪个金大印?我不认识金大印。何碧雪说你怎么不认识?你给了他三个信封,他只拆了两个就差一点儿被车撞死了。马艳说曾经有好几个人从我这里拿走信封,他们像拿什么宝贝一样,拿走之后再没跟我联系,也许他们根本没按我的信封去做。何碧雪说可是,金大印却把你的信封当做最高指令。马艳说我实在想不起什么金大印了,不过我想见见你说的这个人。
马艳来到金大印的病房。当她看到金大印的时候,突然笑了起来,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专门抓小偷的金大印。金大印把他如何照顾邢大娘,如何在邕江边寻找机会救人,又如何从车轮底下推出孩子的事详细地说了一遍,最后不无遗憾地说,我这一躺不知要躺多久,你的第三个信封我再也不敢打开了。马艳说你已经成为英雄,第三个信封就不用打开啦。金大印说我很想知道第三个信封里写了些什么。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伸进他的上衣口袋,从里面掏出那个毛边的牛皮信封递给马艳。马艳撕开信封,在纸条上匆匆地瞥一眼,然后把纸条递给金大印。金大印拿着纸条的手不停地抖动。金大印说我的手抖动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激动。马艳抓过纸条撕碎,说好在你已受伤,不用去做这件事了。金大印和马艳看着那些撕碎的纸片,都从嘴里吐出了笑声。马艳说老金,你为什么那么喜欢抓小偷?金大印说非得说不可吗?马艳说非说不可。
金大印说我痛恨小偷是因为他们不用劳动也有钱花,他们不用讨老婆也有女人睡觉。他们工资基本不用,老婆基本不动,烟酒有人送,所以我特别恨他们。马艳用手捂住嘴巴吃吃吃地笑,手指缝溢出了口水。马艳说那么,你为什么要救那个小孩?金大印说不是你叫我救的吗?你在纸条上写了救人一命。马艳说我是说当你准备救他的时候,你的脑子里想没想到什么?金大印说想到了。我当时想到了你。马艳用手拍了一下金大印,说讨厌,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想到其他,比如语录格言或什么的?金大印说那时我嘴里不停地说着一句话。马艳把头往前一凑,长发全部滑到床单上。马艳说什么话?金大印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马艳说不行,你这样回答绝对不行。当时,你有没有这种想法?如果不救这个孩子,你会感到一辈子不安。金大印拍拍脑袋,像是要把当时的想法拍出来。他说有,这种想法不仅当时有,现在也还有。马艳说这还差不多。
离开金大印之后,马艳对关于金大印的这篇文章已胸有成竹。现在她正骑着自行车朝江滨路方向前进。按照金大印的描述,她找到了2路车站牌,然后再往前走20米。锁上自行车,她直起腰,挎包拍了一下她的膝盖。她看见邕江宾馆的一幢三层楼房的顶端,有一个人正在用沥青细心地修补楼顶。那个人像一只蹲在楼顶的猫,慢条斯理地从事他的工作。金大印告诉过马艳,当你看到邕江滨馆的楼房之后,你的脸必须向右转90°,然后你就会看见一排整齐的小卖部,其中有一间小卖部门前摆了一个香烟柜,香烟柜上的一块玻璃已经破裂,裂缝处贴了一条胶布。目光越过烟柜,马艳看见一位中年妇女站在柜台后面,懒散地望着自己。马艳跟她打了一声招呼。
那位中年妇女说我的小孩从来不到商店来玩,他现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也没遇到什么危险。你是说车祸什么的,没有,绝对没有,更没有什么人救过他。如果真有什么人救过他,我怎么会不承认?我不仅承认,还要感谢救命恩人。但我的小孩他确实没有遇到过什么危险。你是说元旦节那天,元旦节那天我连商店的门都关了,我和小孩到西郊公园玩了整整一天。至于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我就不知道了。你要我好好想一想,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我好好想一想?你看见我没有好好地想一想吗?我想过了,告诉你我想来想去想得头都裂开了,但还是想不出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马艳从小卖部走出来,抬头看了看马路的对面,那个补楼顶的人还在补着楼顶。冬天的太阳暖烘烘地照在他身上,也照在马艳的身上。马艳一偏腿儿,骑着自行车往回走。她听到跑步声和喘气声像车轮从后面追过来,一个奔跑的身影越过她的自行车,拦在她前面。拦住她的人胸口大幅度起伏,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双手沾满沥青。他说元旦节那天,是有一个人救过小卖部女人的孩子,我全都看见了。马艳说你是谁?他说补楼顶的,我那时正好在对面补楼顶。马艳说你怎么补了那么久的楼顶?他用沾满沥青的手抓抓头发,说因为没有补好,现在我被他们叫来返工。马艳说为什么她不承认?他说她是怕你跟她要医药费。马艳说不会的,你告诉她医药费全是公家报销,我们不会跟她要一分医药费。
马艳抱着一沓当日出版的报纸来到医院,对着从她身边走过的医生、护士和病人喊道:快来看快来看,今天刚出的报纸,请看金大印如何舍己救人,又如何与小偷作斗争……许多人从她的怀抱里抢过报纸,报纸像雨伞在她的身边哗啦哗啦地撑开。走到金大印的病房时,马艳的手里仅剩下一张报纸了。金大印看到自己的名字像钉子一颗一颗地钉在报纸上,竟神奇地坐了起来。他的目光在报纸上匆匆地走了一遍,嘴巴笑得差不多咧到颈脖。他从马艳的文章里抬起头,说马记者,这上面写的是我吗?马艳说怎么不是你?金大印说好像是又好像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