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军素缟,阴气沉沉。
黑色灵柩停灵炽焰中军。像压在每个人心口的一块巨石,让人喘不过起来。
炽焰主帅萧倬言冷冽如刀,整个人像被冰冻过一样,周身都散发着阴郁的寒气。
太子殿下死了。
渝国唯一的储君死了。
陛下唯一的儿子死了。
皇后唯一的嘱托死了。
……
无论秦渝之战结局如何,这都将是载入渝国史册的一场惨败。
韩烈双膝跪地、佩剑高举,只求“一死谢罪”!
萧倬言割发代首:“记住,从现在开始,你的命是炽焰的!”这件事不是你能承担得了的,你必须为了炽焰军活下去,活着去背负我该背负的责任。
卫铮以为,萧倬言定会在第一时间回金陵请罪,却未曾料道,满面寒霜的靖王殿下下了一道令大家都惊异的军令:“全面封锁太子殿下的死讯,谁也不准传回金陵!”
卫铮一脸惊愕。
燕十三的心却沉了下去。
萧倬言下令:“即刻发兵临安,不惜一切代价入王城!为殿下报仇,为渝国雪恨!灭秦!”
临安城下,林云终于见识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修罗”。
当萧倬言变得和他一样不可理喻、不择手段时,到底有多可怕。
林云根本没有追上萧倬言的脚步,炽焰军已然血洗临安王城。
皇宫大殿之中,靖王鬼面覆面、襟袍浴血,眼神冰冷而残忍,没有丝毫怜悯之心。
他一脚踏上秦国皇帝的宝座,三尺寒锋覆颈,生擒秦国国君。
他逼着秦国国君投降献城,更要求他当着秦国三军将士、数万雄狮的面,献上已经残废了的秦军主帅林云。
他冷冷看着那个骄傲飞扬的秦军主帅从轮椅上摔下来,满身尘泥。
冷冷看着他为了保下国君一命,为了最后效忠于那个出卖了他的国君,拖着废掉的双腿,一步一步爬上大殿……
大哥,你不该动子桓,不该撕开我与三哥最后的温情,不该行此诛心之战!
你我都是战将,被主君不信任、被主君出卖的感觉如何,你我最为清楚!
你忘了,我喜欢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你更忘了,我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你敢挑拨我与陛下的感情,我就让你亲眼目睹,你所效忠的陛下又能经得起怎样的考验!
……
萧倬言一把刀递给秦国国君:“亲手杀了他,我留你性命!留你妻儿性命!”
林云发髻散乱、长发披面,仰天狂笑:“萧倬言,你够狠!你何不一刀杀了我!”
秦君手持滴血长刀、双手颤抖、双眼紧闭、清泪两行。
寒光凛凛,一刀砍向效忠了他一辈子的战将……
秦国三军降将目呲欲裂,多少人闭上双眼,泪如雨倾。
……
“铿……”的一声。
萧倬言腰间佩剑出鞘,挡开秦君的长刀,寒光一瞬,他亲手划破林云的脖颈。
鲜血喷溅、洒向金殿……
他到底给了他最后的尊严。
他低头附耳低言:“大哥,杀人容易诛心难!你不该行此诛心之战。”
秦国灭,太子薨。
一喜一悲两道战报传入金陵。
该如何迎接凯旋而归的炽焰军,又该如何迎接靖王殿下?礼部主官愁白了头发。
若按照灭楚的规格来迎:皇帝亲迎十里,大殿挂红铺毯,宗室男丁、文武百官按品级分列左右相迎。然后是金钟九响,帝王封赏赐宴,歌舞乐奏以庆大军凯旋。
可如今太子死了,又该怎么办?
那边厢三军素缟入城,这边厢总不能张灯结彩吧?
更何况皇帝陛下到底怎么看待此事还是未知数,这算功大于过、还是过大于功?全在陛下一念之间。
百般为难之下,礼部主官奏请皇帝决断。
萧倬云沉默许久,礼部主官以为自己触怒了陛下,此番难以善了。
萧倬云终于开口,只删去对亡者不敬的“挂红铺毯”、“歌舞乐奏”两项,其余照旧。
陛下的原话是:“先庆靖王凯旋,后为太子行丧。”
一句话,定了满朝上下多少人心。
那些担心君臣反目、国将不宁的人暂时松了一口气。
那些担心靖王会遭遇不公的人也暂时松了一口气。
萧倬言满面尘霜,在城外见到皇帝仪仗之时,心头百般滋味难辨,整颗心被堵住,一呼一吸都那般困难。他翻身落马,不是按规矩单膝行礼,而是双膝落地跪于皇帝面前,试图开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整整十六年,这是皇帝陛下第一次正正经经地亲迎十里,迎接他这个凯旋而归的弟弟。多年前,他也曾幻想过这般殊荣,却怎么也想不到,会发生在此情此景之下。
十万大军白衣如雪。
皇帝的亲迎变成了最大的讽刺。
萧倬云拉住他的手,掌心冰凉:“战场上,刀剑无眼……朕……朕不怪你……”
话音未完,一滴泪珠悄然滑落。
那是他唯一的儿子,他亲自抚养长大的儿子。怎能不伤,如何不痛?
可一切已经无可挽回!
他还能怎样,他能迁怒于三军主帅么?他能在靖王身上泄愤么?他能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了并无过错的弟弟么?他能做个赏罚不明的昏君么?
除了自己忍耐,再忍耐,忍到心头滴血、如割如绞,别无他法。
他还必须在人前强撑着不能倒下,他必须像一个明君那样,犒赏三军,稳定朝臣,安抚百姓。
他深深悔恨。错了,全错了,他不该担心靖王功高震主,更不该为了建立太子的势力,让他早早地上了战场。
未央宫大殿之上。金钟九响,百官相迎。
皇帝封赏的诏书被一字一句的明诏天下。
萧倬言脑子一片空白,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燕十三忽然急切地拽住沐清,郑重道:“大殿之中,只有靖王一人有资格佩剑上殿,你盯死了他。”
沐清惊惶地回头看他:“什么意思?”
“跟紧你主子,他会出事!”
燕十三心中澄明。萧倬言何以留下韩烈的性命,还以炽焰相托?他又为何瞒下太子死讯,誓灭秦国?生擒秦国国君之后,他又为何非杀了林云不可?
只因,在太子死的那一刻,他已决定以命相赔。
他将炽焰托付给韩烈,以最快的速度灭秦,杀林云永绝后患。
他要在死前完成所有的事情,卸下所有的责任,安排好一切,让大渝边境再无战火。
燕十三看着他一步步走来,就知他没打算活着!
可此刻燕十三来不及解释:“你信我,一定要阻止他!”
金殿之上,当封赏的诏书递到萧倬言手中的那刻,他缓缓抬头,深深凝视宝座之上三哥苍老凄然的身影,眼神悲苍。
只有一句话:“臣弟有负陛下所托,此生对不起三哥了!”
一切发生得那般突然。
萧倬言腰中秋水长天已然出鞘,横剑吻颈。
“靖王!”
“殿下!”
……
沐清一直目不转睛盯着他,一脚踢飞他手中宝剑,浑身汗毛乍起,脊背生凉,后怕连连。幸他亦步亦趋紧紧跟着,且早有准备,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沐清双膝落地:“陛下,错不在靖王殿下!”
“陛下,靖王并无过错!”
“陛下!”
……
朝堂之上,不少文臣竟也为靖王求情。
韩烈此刻才反应过来,靖王竟然在大殿之上以死谢罪!这一切本是他的错!
韩烈跪下道:“陛下,是微臣护主不力,该死的是微臣!”话音未落,他也试图去捡地上的宝剑。
“都住手!”萧倬云怒道:“你们是嫌事情还不够乱,朕还不够伤心么?一个个的一心求死,是想让朕做一个赏罚不明的昏君么?萧倬言,你欠朕的还没还清,你的命早就不是自己的!没有朕的允许,你不准死!”
入夜,金陵城中满城素缟,未央宫里一片静谧。
宫女太监、各宫正主,谁也不敢大声说话。
连老天都似乎感受到了这份儿悲苍,大雨滂沱,瓢泼盆倾。
萧倬言长跪于曦云宫玉阶之外,浑身透湿。
夜色如墨,苍白的闪电凄厉地划破沉重的天幕,撕开一道道寒光的口子。
雨幕如织如梭,反复冲刷着宫外青石长阶。
积水淹没了他半个膝盖,冰寒刺骨。满头青丝落下汩汩雨水,顺着脖颈流入身体。成串水珠落入眉睫,让人睁不开眼。
哭不出来的时候,但愿老天能替他大哭一场。
一袭素孝的老嬷嬷撑着伞出来,刚迈出几步半幅衣衫已然湿透。
她将伞举到萧倬言头上,这样的行为对于早已透湿的萧倬言来说其实毫无意义。
“殿下,娘娘不想见您,您还是回去吧!”
“雨太大了,您再这样下去会淋坏身子的。”
“娘娘不会见您的。”
……
“娘娘现下如何?”萧倬言勉强开口,声音沙哑。
“娘娘整日以泪洗面,谁都不见。恐怕她此刻最不想见到的就是殿下,殿下还是回去吧!”
“姑姑跟随娘娘多年,您可知道,怎样才能让娘娘好过一点?”
“殿下折煞老奴了……太子殿下的死讯传入金陵,娘娘一夜之间青丝成雪,心如死灰。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没人能安慰她。殿下,您这样糟践自个儿的身子也于事无补,您还是先回去吧……”
心如死灰!青丝成雪!
……
萧倬言心头剧痛,胸中血气翻腾,一口鲜血喷溅而出,瞬间被大雨冲刷殆尽。
他推开嬷嬷撑伞的手,任凭暴雨打在身上,不再说话。
此刻,他只求见皇后一面,哪怕让她迁怒发泄、让她捅他一刀,于他而言都是一种无比的幸运。
这场暴雨时断时续,下了整整三天三夜。
萧倬言不吃不喝不眠不语,保持着同一个严苛的姿势长跪于长春宫外。
这一跪,举朝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