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外,暴雨如注,炽焰军。
皇帝新封的“离王”萧倬然一袭黑衣斗篷,踏雨而来。他掀帘入帐,掀开帽兜,一汪雨水。
帐内众人齐刷刷回头:“殿下还在宫中?”
“殿下情况如何?”
“到底怎样?”
……
萧倬然面对一双双急迫的眼睛,不知该从何说起。
葛二愣子急道:“你他娘的倒是说话啊。”
“你们都闭嘴!”韩烈突然单膝跪地:“离王殿下,我们这里只有您能入宫,求您……帮帮殿下。”
“韩帅,您别这样”,萧倬然连忙扶起韩烈:“只要能救七哥,萧倬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是我不想说,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七哥……七哥他……”
燕十三问道:“是在皇后那里么?”
“七哥跪于曦云宫外,三日三夜。皇后娘娘……不肯见他!”
钟离道:“为什么?太子殿下的事是个意外,不是靖王殿下的错。”
沈暗黯然:“为了救下太子,秦川以命相酬还不够么?”
孙小雨道:“这个道理,你明白,我明白,陛下明白,娘娘未必明白……”
卫铮道:“明白是一回事,丧子之痛是另一回事。”
燕十三道:“只怕……只怕殿下自己也认为,太子薨逝是他的错。”
沐清急道:“你们别在这儿瞎分析了,赶紧想办法!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殿下身上有伤,这样下去会要了他的命!”
葛大洪一锤子砸烂几案:“老子想不明白那么多,老子只知道,皇帝明旨封赏的功臣,皇后这般作践,算什么意思!”
孙小雨没有像往日一般呵斥葛大洪,反而冷冷道:“抑或皇帝明赏实罚,实则想要靖王的性命?”
“孙小雨,你住口!”韩烈出言呵止。
“你少在这里充老大。要论错,怎么着儿也算不到殿下头上!”孙小雨话中有话,头一回跟韩烈杠上。
葛大洪冲口而出:“韩烈!都怪你!若不是你没保护好那劳什子太子,殿下也不会……”
韩烈突然转身,头也不回的冲出帐外,夺马而去。
葛大洪一愣。
燕十三怒道:“葛大洪,你除了会添乱,还会干什么!”
葛大洪缩缩头,小声嘀咕:“本来就是他的错,这回连我孙哥哥都不帮他。”
燕十三压抑着怒火,一字一顿道:“孙将军!葛二愣子没脑子,你也没脑子么?你这个时候故意刺激韩烈,到底想做什么?”
孙小雨冷冷道:“既然此事难以善了,就不能让殿下一个人承担!”
卫铮长叹一声:“韩烈此去,是把整个炽焰军和长平军全押上了,你们这是……”
“逼宫!”燕十三神色凝重。
众将一片沉寂。
孙小雨一步上前:“殿下在曦云宫外生死难料,我不能等了,卫老夫子你是监军,你大可拿我人头去领赏!”
葛大洪急道:“我不知道你们要做什么?反正孙哥哥做什么我都跟着。”
孙小雨道:“我们去向陛下求情,你也去么?”
钟离道:“我去。”
“算我一个。”
“我也去。”
……
萧倬然道:“我跟你们去。”
孙小雨道:“离王殿下,您是宗亲,不该混在我们的队伍里。”
“你的意思是?”
“殿下若真心想帮忙,就去求纪王出手。”
卫铮急忙喝止:“孙小雨!你会闹得不可收拾的!”
沐清道:“太子薨逝,殿下生死难料,事情已经不可收拾了,再坏也不过如此。燕十三,你的意思?殿下不在,我们素来听你的!”
燕十三紧闭双眼,再睁眼时神色决然:“葛大洪,拿下卫铮!”
葛大洪一愣,迅速捆了卫铮。
燕十三道:“卫老夫子,我并非不信你,只是你身份特殊,我不想让你为难。”
卫铮叹道:“今日老夫什么也没听到。”
“带他出去!”
葛大洪扯了卫铮出帐。
燕十三下令:“孙小雨,你去告诉长平军的上官慈铭和秋于心,明日,炽焰军十七名主将会豁出性命为靖王求情。其它的,一个字都不必多说!”
燕十三转头对萧倬然道:“离王殿下,您别跟着我们,忘记孙小雨跟你说过的话。”
“其余诸位……愿意跟随的,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第二日,长平军主帅韩烈跪于金殿之外请罚。
炽焰军十七名主将跪于金殿之外。
一个时辰后,长平军十五名主将跪于金殿之外。
……
第三日。
以睿王萧倬雨为首的御史们跪于金殿之外,为靖王鸣冤。
紧接着,以右相方仲谋为首的过半文臣跪于金殿之外,为靖王求情。
最后,以老王爷纪王为首的宗亲跪于金殿之外,附议。
……
第三日入夜,连那个一向与萧倬言不对盘的左相郑庭玉也开口求情:“太子殿下的事是个意外。秦渝之战,靖王有功无过,不该被罚!”
皇帝终于拂袖大怒:“朕从未罚他!他自己跪在曦云宫前不肯起来,朕有什么办法?命人把他拖出去不成!”
萧倬云一瘸一拐冲到曦云宫前,抬手掀翻头顶碍事的雨遮。
倾盆大雨,冲刷而下。
雨幕之中,水珠迷了眼,他一把揪住萧倬言湿透的衣领:“你闹够了没有!事已至此,你作践自己又有何意义?你知不知道你弄得人心惶惶,满朝震荡!还是靖王殿下想看看,到底有多少人肯为你求情!”
萧倬言眼神涣散,难以聚焦,仅凭一丝残存的意识维持着那个严苛的跪姿。他恍惚看着三哥愤怒的眼神,看着三哥一张一合的嘴巴,却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些什么。身子晃了几晃,颓然倒地,砸落在积水之中。
萧倬言觉得整个身子如冰浸炭焚,一会儿滚烫如火一会儿霜冻如冰。他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眼前出现晏大夫一把花白的胡子。
“殿下,您总算醒了。”
萧倬言环顾四周熟悉的衾被床榻:“我怎么在这儿?”声音沙哑难辨,嗓子像被撕裂一样,火烧火燎。
燕十三闲闲道:“你已经昏迷了三日,总算醒了。”
萧倬言试图撑起身子,手上刚刚用力剧痛席卷而下,整个人跌了回去。
“别动!你肩伤复发不能用力,手臂不想要了么?”晏大夫一把将他按了回去:“再好的医生碰见你这么会糟践自己的病人也是束手无策。你周身关节被寒气所伤,若不好好调养,后患无穷。”
萧倬言让燕十三扶他起来,询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陛下为何发那么大火?
燕十三避而不答。
萧倬言淡淡道:“如果连你都不肯跟我说真话,是事情糟糕到无法收拾了么?”
燕十三叹息一声:“你躺下,我慢慢告诉你,你不许动怒。”
燕十三从韩烈金殿一跪,讲到以纪王为首的宗亲跪于金殿之外求情,省去了炽焰军中发生的事情。
萧倬言总算有些明白了,三哥为何怒气冲冲而来。旋即有几分不解道:“韩烈怎么也如此冲动?”
燕十三淡定道:“他心中有愧。”
萧倬言几分狐疑:“你们有人给他脸色看了?”
“没有。”燕十三神色不变。
萧倬言微微蹙眉,不对!“就算炽焰军做得出来,长平军十五名主将一个不漏,若不是事先约好,不会这么齐整!”
“你想多了,长平军的事,我们插手不了!”
“睿王、右相、还有老王爷,又是怎么回事儿?”
“公道自在人心!他们这些人不是炽焰军能左右得了的。”
燕十三越淡然,萧倬言越发觉得不对劲。以燕十三的性格,这些事若真的与他无关,他听到他这么质问,一定会满嘴胡说八道,全部揽上身,而不是像如今这般,答得滴水不漏。
萧倬言靠在床头,淡淡道:“燕十三,炽焰军中还有个葛大洪。”
燕十三微微一愣。
细微的表情变化系数落入萧倬言眼中。萧倬言心头一沉。
燕十三心道,怎么把这号人物给忘了?将此事瞒着靖王,炽焰上下早有默契,但是,就算他们千叮万嘱,恐怕葛大洪也搞不明白,到底哪句话该说、哪句话不该说。到时靖王一逼问,他一定会竹筒倒豆子全说出来。
萧倬言淡淡道:“我与皇后娘娘的事你们跟着瞎掺合什么?说吧!谁的主意?”
燕十三道:“你要找麻烦只管找我,是我下的令!”
“长平军呢?”
“我只让孙小雨通知上官慈铭,他们怎么做我不管。”
萧倬言压抑着怒火:“睿王、右相、纪王……你好大的能耐。”
燕十三道:“我还没那么大本事!睿王和右相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冒出来的,纪王……兴许你要问问你那十三弟。”
萧倬言怒道:“燕十三!你们这是合伙逼陛下就范,好大的胆子!”
燕十三也有些生气,萧倬言金殿自刎一事把他吓得不轻,他语气冷冷的:“你不觉着整个炽焰军最胡闹、最任性的就是你么?金殿之上,你一剑抹了脖子,你倒是了结了、解脱了,你让炽焰情何以堪?曦云宫前,你独自去向皇后请罪,你又让韩烈如何自处?你做事全然不顾后果,你又有何立场指责大家太过冲动!”
萧倬言沉默半响,叹息道:“就算韩烈过不了自己这关,可炽焰军十七名主将不该跟着去,燕十三,你更不该……传我军令,炽焰主将以上来王府见我。另外,把韩烈也叫来。”
“不行!”晏大夫即刻阻止,“你现在的身子你自己不知道么,就算我放你出去,你站得起来么?”
萧倬言苦笑:“晏先生,无论如何我必须去!此事须即刻了断。”
萧倬言撑着床沿起身,浑身关节像锈掉一样,一动就如刀顿挫,额上瞬间浮起一层冷汗,缓了好一阵儿才勉强站稳。
晏大夫气得直吹胡子。
靖王府正堂大开。
萧倬言安静坐着一言不发。燕十三站在他身侧。
堂下黑压压跪了一片,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
如此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萧倬言方淡淡开口道:“你们可真是能干!今日萧某算是长了见识了。诸位为了我,逼得陛下就范!当真好手段!”
孙小雨道:“殿下,末将并没有这样的意思……”
萧倬言怒吼一声:“我让你开口了吗!”
棠下众人噤若寒蝉,胆子小的直接吓得一抖。
“炽焰军是做什么的?是保卫渝国的雄师!炽焰军主将是做什么的?是忠于渝国的勇士!你们在做什么?为了一己私情全体跪于未央宫前逼主君就范。你们是在昭示什么,昭示炽焰军不过是靖王的私器,昭示炽焰军不受陛下的掌控?你们……这是在逼宫!”
沐清低声辩解:“殿下……”
萧倬言冷冷看他一眼:“每一个为大渝而亡的将士,看见你们今日这样结党营私,泉下如何能安!我只问你们,炽焰忠于谁?是靖王,是陛下,还是渝国?”
众人答道:“忠于渝国!忠于陛下!”
“那你们是嫌我背负的罪孽还不够多么?还是你们嫌我还不够心痛!务必让我看着你们结党乱政,务必在我心上再插一刀?”
“殿下,末将不敢!”
……
韩烈急道:“殿下,末将等绝没有这样的意思……”
萧倬言火气上涌,一步上前,破天荒的踹了韩烈一脚:“最不知所谓的就是你!我说过,你的命是炽焰的,你该想着如何担当责任、如何稳定军心、如何安抚弟兄们!但你在干什么,你不仅带着炽焰军主将跟你一起胡闹,还煽动长平军十五名主将一起跪于金殿之外。你当整个大渝的战将是你韩烈的傀儡么,是我萧倬言的私兵么……”
萧倬言怒极,一口气喘不过来咳嗽连连,滚烫的身子到底有些支撑不住,眼前昏黑。
燕十三明知萧倬言指桑骂槐,这话分明是说给他听的,也只能伸手扶他一把。
萧倬言冷冷甩开他。
孙小雨道:“殿下,此事不关韩将军的事,是末将的主意,殿下要罚,只管罚我一人。”
萧倬言淡淡瞥燕十三一眼,原来还有始作俑者。
葛大洪急道:“不关孙将军的事,我们是自愿的。”
“我们是自愿的。”
“我们不能让殿下一个人担着。”
……
韩烈铁骨铮铮的汉子红了眼眶:“殿下,韩烈知错!……但太子的事不是您的错,不该您一个人承担。”
萧倬言缓缓坐下:“陛下早有定论,太子之事错不在炽焰!至于我和皇后娘娘……我是娘娘一手带大了……于我而言,她就是我的半个母亲。我们之间的私事,你们不该插手!”
萧倬言沉默半响:“我萧倬言总不能在炽焰待一辈子,总有离开的时候。如果你们还当我是兄弟,就该好好守着自己的责任。无论我在与不在,炽焰都是渝国最可靠的靖边军!”
乍闻这种类似于“遗言”的话,再联想萧倬言近日的所作所为,在场炽焰诸将心头酸涩,甚至当场落泪。靖王已成功高震主之势,皇帝不会容他再待在军中,再加上太子之事、“逼宫”之事,靖王为渝国、为炽焰、为陛下付出了一切,到头来,等待他的却只会是削权夺职!
“您不能离开炽焰……”
“这不公平……”
“殿下!”
“元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