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焰军校场。
听说十三殿下萧倬然胆敢挑战炽焰前锋营营主沐清,自然炸开了锅。
看着萧倬然与沐清正儿八经拉开架势,孙小雨凑到燕十三跟前道:“喂,你的主意?”
“我哪儿那么大本事?”
“你就不怕这位十三王爷输了,给你的羽卫营丢脸?”
“一个沐清,我还不放在眼里。”
夜枭营营主秦川笑道:“呵,我们燕将军是靠脑子的,几时靠过蛮力?是吧,卫老夫子?”
卫铮奇道:“你说十三殿下有几分胜算?”
“赢不了!”韩烈笃定道,“沐清平日里跟你们过招也就玩玩而已,你们真当他是吃素的?”
朔风营新任营主沈暗道:“要不要打个赌?赌十三殿下几招落败?”
钟离道:“不出十招。”
燕十三道:“我赌他赢!”
众人一片哄笑。
笑声未落,场上,萧倬然与沐清已经过了十来招。
钟离笑道:“这小子蔫儿坏,只攻不守。”
“嘿!他这是不要命的打法。”葛大洪大笑。
萧倬然空门大露,几乎不管沐清什么招式,只管自己手中的长枪直取沐清要害。沐清投鼠忌器,不敢伤到他,只好每每撤招。
孙小雨深看了燕十三一眼:“即便这样,也不行的,两人实力悬殊。”
场上又起变化,萧倬然不仅不要命,还开始朝沐清的枪尖上扑,不是胸口就是咽喉,全是要害部位。沐清每回被他惊得一身冷汗,同时还要躲避他的杀招。
萧倬言观战多时,瞥了燕十三一眼,忽然冷笑一声:“炽焰前锋营大将连个毛娃娃都收拾不了么?”
沐清变招,枪法瞬间凌厉,一枪砸在萧倬然腿上,“你输了!”
萧倬然跪在地上,咬牙忍痛道:“我还没倒下,就不算输!”就地一滚,银枪扫向沐清腰间。
沐清只好接着跟他打,但枪下再不留情。
萧倬然前胸、后背、双臂、腰侧悉数中招,挨了无数棍子……咬牙苦撑,冷汗淋漓。
沐清一枪撂倒他:“殿下,再打下去,您就要重伤了。”
萧倬然单手撑地,握枪的手抖个不停,挣扎着几乎爬不起来。他在想燕十三的话:“要想赢,只有一条路可走,置之死地而后生。”
萧倬然咬破了唇角,口里一股腥甜的味道,一枪横扫。
沐清微微叹息一声,枪锋挑过,萧倬然胳膊上一道寸许的口子,血珠飞溅……
场外各位营主面面相觑,有些笑不出来了。
韩烈问道:“他这是怎么了?比武而已,何必以性命相拼?”
燕十三朗声道:“靖王殿下与他打了赌,他赢不了沐将军,就没有资格随殿下入函谷关。”声音刚好能让在场众人都听见。
孙小雨大惊,对萧倬然霎时好感倍增:“就为了请战?为了追随殿下?他知道函谷关一战有多凶险么?”
“就是因为知道,才难能可贵!”
众人倏然一片沉默。
场上,萧倬然又连续挂彩。他记得燕十三说过,钟离是死士不会心软,但沐清不同。这一仗,他根本没有赢的机会,他赌的,只是沐清和七哥谁先不忍心。
沈暗忽道:“他是皇室贵胄,值得这般拼命么?”
“他即便坐镇军中、不出一战,他日论功行赏也少不了他的份儿。”
韩烈看萧倬然一身泥泞、处处枪伤,忽然叹道:“这场景还挺熟悉的。”
卫铮摸摸胡子:“韩帅这是有感而发吧。殿下当年为了请战,力战韩毅老将军时,也是如此。”
秦川看了韩烈一眼,依旧道:“也有不同。当年殿下年方十五,却是凭真本事赢了韩老帅!如今……”
卫铮接口道:“如今,是有高人在背后指点,东施效颦。”
“管他娘的平不平,老子就是欣赏这娃娃!”葛二愣子摇着手中铜锤。
孙小雨眼睛一转,大喊一声:“沐清你好不要脸,以大欺小,也不害臊!”
秦川添一把火:“沐将军如今是前锋营营主,今非昔比喽,丢不起面子。”
场上萧倬然再中一枪。
连魑魅营主钟离都忍不住道:“太过了吧!”
“前锋营……唉……如今真是一点儿委屈都受不得。”素来稳重的韩烈逮到了“报仇”机会,不阴不阳来了一句。
看着韩烈“破功”,燕十三当场笑出声来,“顺杆儿”道:“嗯!还是韩帅在的时候像样子。”
场外众人一言一语的,沐清全听在耳朵里,抬眼见萧倬言沉着脸,一言不发。
沐清心里火急火燎的,这……胜之不武啊?
沐清一枪扫过去,萧倬然已然站不稳了。
枪锋相交,沐清手中长枪“啪”的一声断作两截。
萧倬然的枪尖霎时指向他的咽喉。
沐清丢掉半截枪杆:“我输了!”
萧倬言冷着脸走进场内,“我们明日就出发,你若还有本事站得起来,就跟我走。”
萧倬然一脸冷汗,眼睛却亮亮的,溢满欣喜:“七哥……”
见他一头栽下去,萧倬言一把捞住:“没见过你这么蠢的!”他第一次发现,这两个孩子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强大得多。
后来,萧倬言曾问过萧倬然:“你一定要跟我去函谷关,你就不怕死么?”
“不怕!在炽焰军,为了兄弟去死,远比活着更加重要!”
萧倬言淡淡道:“你错了!在炽焰,为了责任活着,远比为了兄弟去死更加重要……也更难做到!”
风声呼啸,黄沙漫卷,那是一个山雨欲来的日子。
炽焰军众将士目送他们的主帅乌骓骏马、银衣薄甲,绝尘而去。
对于他们来说,靖王每一次的离开都有可能是最后的诀别,而这一次尤其凶险。
三营将士奔腾如虎。烟尘滚滚中,萧倬言终是回头凝望,看了一眼城头上的那个孩子,那是他此行最放心不下的所在。
最终,他们拨转马头不再回眸,催动四蹄如飞的坐骑,奔向命定的死局。
函谷关,炽焰军遭遇了最惨烈的肉搏,整整五日五夜,前锋、赤羽、魑魅……千万将士血染山岭,他们用累累尸骨再次捍卫了炽焰的尊严,并向世人昭示他们是炽焰军中永远不可战胜的存在。
经过连日来的硬拼,双方将士都是筋疲力竭。
函谷关关口城防之上。燕十三道:“差不多了,机关战阵昨夜已全部就位,今日够他们喝一壶的。”
萧倬言低声道:“辛苦你了。”
燕十三斜他一眼:“难得从你嘴里说出这种话。既然跟你来了,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之前你怕机关陷阱使用太多,让他们起疑,识破此处不是主力。现在,双方都已是强弩之末,这最后几日就交给我吧。”
萧倬言微微蹙眉:“钟离怎么样了?”
“命总算保住了,军医说好好养些时日,能恢复过来。”
“沐清呢?”
“他自己说没什么大碍。”
萧倬言眉心深蹙:“自己说?”
燕十三叹口气,安慰道:“你放心,我找人瞧过了,没什么大事。”
萧倬言神色缓和几分,上下打量燕十三,忽然道:“还是你靠谱,全身上下囫囵个儿,一点事没有。”
“我打又打不过人家,要是跑得不快,不是连累他人么?”话音刚落,燕十三难得神色黯然。
“对不起……”萧倬言心中歉疚,知道这玩笑开得不合时宜,勾起了他的伤心事。
燕十三郑重道:“我不会再让小宁的事重演,我自己几斤几两我最清楚。你永远不必担心我,我不会让自己受伤……你先歇会吧,3个时辰之内他们出不来,我看着就行。”
萧倬言缓缓坐下,只觉浑身骨头像要散架一样,背靠在关口城防的石壁上:“最近几日,我总觉得不安,秦军并未倾巢而出。”
“你也不用把自己逼得太紧,这里的确是秦军主力。”
“我说不出原因,只是直觉。”
“你不是从来都不相信直觉的么?”
“是。”
“那里你还忧心什么?”
燕十三观望着战局,半响没听见萧倬言答话,回头一看,见萧倬言歪头靠在石壁上睡着了。燕十三微微叹气,解下外袍盖在他身上。
远处,萧倬然一路奔过来:“七哥!”
“嘘!”燕十三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萧倬然见七哥半靠在石壁上,脸色苍白如雪,腿上缠缚的布条被鲜血浸透,已然辨不出颜色,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儿:“我七哥怎么了?”
燕十三低声道:“没事,他只是太累了,睡着了而已,你小声点儿。”
萧倬然又道:“七哥腿上的伤好像又裂开了,我们就让他睡在这儿么?”
燕十三手脚麻利地指挥属下变阵,淡淡道:“放心,这点儿伤对他来说……”瞥了萧倬言一眼,“还死不了”。
“燕大哥……”
燕十三道:“那你现在去叫醒他,叫他去休息?”
萧倬然嘀咕:“我没那个本事。”
“那你叽歪什么!”
“我……我只是担心……”
燕十三心情烦躁,口气也严厉起来:“钟离几乎丧命,沐清重伤,你七哥也好不到哪儿去。他白日里随你们一同杀敌,夜里陪我布置机关战阵,你可知他自从来了函谷关五日五夜没合过眼?收起你那些毫无用处的担心,管好你自己!”
萧倬然低声道:“那我能做点儿什么?”
“你最好别给他惹麻烦!”
萧倬然被训得抬不起头来。
燕十三见堂堂皇子蔫头蔫脑的,惊觉自己语气太过了:“对不起。我答应殿下替他守住三个时辰,是我压力太大,冲你撒气了。”
萧倬然摇头:“燕大哥不用说抱歉,我知道自己没用。”
燕十三道:“你若真想帮他,只要做好一件事,就是保护好你自己,别再让他分心。”
山下机关让秦军吃足了苦头,但两个多时辰后,最终也被撕开一条口子。
燕十三迅速命羽卫营拦截。
沐清按住腰侧伤处,急急赶来:“怎么不叫我?燕将军是准备抢前锋营的活么?”
燕十三蹙眉认真道:“你行不行?”
“我脑子不好使,硬拼还凑合。你别总小瞧我!”
萧倬言起身道:“我睡了多久?现在什么状况?”
沐清一惊,这才发现萧倬言也在这儿:“不是说好了,今日轮到殿下休息么?”
燕十三也不啰嗦,果断道:“秦军前锋封诺破了机关阵,带了一队人马攻了出来,需要有人拦住他。”
萧倬言果断下令:“燕十三坐镇指挥,我带羽卫营出击,沐清带前锋营守住关口,魑魅营伤亡太重,让他们集体歇着。”
萧倬言心中明白只要再过两日,他们就能达成当初约定的时间,给渝军主力争取到最多的机会,但他心中却越来越不安。在与封诺的对战中,他惊奇地发现,封诺命秦军死士盯死了他身旁的萧倬然。
萧倬然被众多黑衣死士围攻,一枪被挑下马。
萧倬言策马飞奔过去,枪过之处几无活口,他单手勒缰,整个人侧身吊在马腹上,伸手拽住萧倬然,将他捞了上来扔在自己的马背上。自己却松缰落马,一枪打在马屁股上,让马匹驮着萧倬然冲出重围。
萧倬言横枪拦路,阻止追兵,同时陷入险境。
幸亏沐清带前锋营及时救援,众人才能全身而退。
萧倬言的不安到达顶点,似乎越来越清晰。
究竟是什么理由,让林云放弃他这个三军主帅,全力以赴去攻击一个刚上战场的孩子?萧倬然有什么特点?
将军服饰、跟在他身边、年轻……
他瞬间惊惧,后脊生寒——林云的目标不是他!是太子!
林云不敢肯定跟着他的是萧倬然还是太子。所以,他要杀的,是战场上每一个穿着将领服饰、十七八岁的孩子!
秦军大帐。
前锋营封诺回禀:“末将无能,又未能攻入函谷关。”
“有见过目标么?”
“倒是有个十七八岁的孩子跟鬼面修罗身边,长相也与画像上有几分像,末将不敢肯定是不是渝国太子。但萧倬然肯拼死救他,怕是可能性很大。”
“那也不一定。你不了解他,在他眼里,任何一名手下都值得拼命去救。总之,你们盯紧十七八岁的年轻将领,一个不留。”
封诺疑惑道:“杀掉渝国太子,真的有用么?”
林云冷笑:“太子是渝国皇帝唯一的儿子,他一旦出事,身为主帅的萧倬言必须回金陵报丧、解释。一旦他回去,我们的反间计立即启动,务必让他再没有机会踏出金陵。”
“元帅真有把握,杀了太子,渝国皇帝会让萧倬言回去解释?”
“不!我没有把握,也不确定渝国皇帝会做什么。”林云坐在轮椅上,抚摸着麻木无觉的双腿叹道:“但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我以为我能胜萧倬言,为此甚至不择手段。可惜……我还是错了!再这么玉石俱焚下去,我们会先于渝国而亡。论谋略,我算不过他;论硬拼,我们也不是炽焰的对手。唯一的办法是逼他走,逼他永远离开大秦国土。我们赢不了他,只能赌渝国国君之心!我赌的是——渝国皇帝对他这个功高震主的弟弟到底能有多少信任。杀了太子,消息传回金陵,萧倬言定会被召回。一旦他回去,就再也没有回来的机会!如果我赌赢了,萧倬言或许将终生不再领兵,甚至身首异处。可如果我赌输了,秦国……”
“会怎样?”
“秦国灭国,万劫不复!”
那日,萧倬言骤然下令:“放弃函谷关,即刻与主力汇合!”
“为什么?”
“秦军主力确实在此,只要我们拖住他们。韩烈就有机会拿下临安,攻入王城。”
“我们坚持地越久,韩烈的机会越大。”
……
萧倬言苦笑道:“不!我可能犯了个错误……他们的目标是太子!走之前,我允了太子上战场,可如果他们的目的不是阻止韩烈攻入临安,而是不惜一切代价除掉太子呢?”
燕十三道:“你的意思是说,他们今日不顾一切追杀十三殿下,是认错了人?”
“恐怕是宁可错杀、绝不放过。他们要杀的是每一个看上去像太子的人。韩烈那边也会遭遇这种状况。”
萧倬然大惊:“他们杀子桓做什么?”
燕十三淡淡看他一眼,他虽明白林云的用意,却无从解释。
沐清道:“韩帅会保护好太子殿下。”
燕十三有几分忧心:“如果……如果韩烈没有看透秦军的目的呢?他不可能时时刻刻跟着太子殿下。”
萧倬言神色凝重:“战场之上瞬息万变,防不胜防。况且……韩烈会更关注破城。我们必须回去!此战可败!子桓……不能死!”
整整十六年的征战杀伐,萧倬言善于猜心,且几乎没有猜错的时候。
他绝不能错,只要算错一次,对炽焰军都将是致命之伤。
有些错误永远没有挽回的余地。而这唯一的一次错误,让他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萧倬言在临安城外追上了韩烈的大军。
只差一步!
他眼睁睁看着韩烈救援不及,看着夜枭营营主秦川被人挑开肚子、用性命为太子做了肉盾,看着萧子桓最终被斩落马下……
他不顾一切地冲杀过去,也只来得及接住那个落下的身影。
萧子桓口中鲜血喷涌,腹部鲜血汩汩,长枪从腹部洞穿,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七叔,如今我能算得上是炽焰人么……您会不会看不起我……您……答应回来……回来就亲自教我的……我可有给您丢脸?……给父皇丢脸?……”
萧倬言紧紧搂住他,萧子桓鲜血渗透了他的铠甲:“子桓!你给我听清楚:你是我的好徒弟,更是你父皇的好儿子!你是当之无愧的渝国太子,你是整个炽焰军的骄傲!”
萧子桓微微扯出一个笑容,嘴角的弧度还来不及凝结,生命转瞬凋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