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第一夜,也在这张床上,木穗说,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得干净,不能脏。
三山点头,答应了。三山想干净不就是多洗手多洗澡吗?三山以前这个习惯不好,中洲岛的人哪个能像木穗那样,拿过钱洗手,开个门洗手,搬张椅洗手,不是一般的洗,而是先用肥皂再用洗手液,手腕以上一尺处都搓过。挺麻烦的,但三山觉得也不是太难,又不是体力活。习惯是养出来的,养一养也就养成了。
木穗有洁癖,这一点在蓝太阳美容美发学校时,三山就看出来了。上理论课或实操课,大家见什么椅子屁股都随便往下一放。木穗没有,她每天背着大包,包里放一个红色塑料袋,袋里装一片橡胶坐垫。在任何一张椅子前,她都从容不迫地站定,低头细看,有时从旁抽过一块布擦擦,有时把整张椅子提起跺跺,然后再把橡胶坐垫取出,方方正正铺好,屁股撅着,慢慢安放在中央位置。看她坐下的过程,三山总想起写在玻璃等易碎物品外包装上的那几个黑色大字:小心轻放。学员都笑了,说错啦错啦,你入错行啦。木穗也跟着笑,她眼睛弯得格外厉害。干这一行就一定要脏吗?她说得慢条斯里,这一行也可以做得干干净净的,信不信?
她强调的是干净。三山觉得这应该也没错。女孩子当然要爱干净,爱干净才是女孩。或者,也可以说正是因为她的洁癖,三山才很快就在心里还她一个清白。想一想也能明白,这样的人怎么当小姐?小姐今天跟这个男人,明天换一个男人,肉都成了公共物品,而所有的公共物品,其卫生标准之低都是不言而喻的。
三山第一次跟随木穗到她家里时,看到全世界最一尘不染的房间,地板发亮,柜子发亮,桌面发亮,到处亮得刺眼。三山马上有一个联想,想到了医院。其实干净的桌椅和地板还不至于让三山思维跑那么远,是另外的东西,是一股气味,通常医院才有的消毒水味道,在木穗家里居然也有,而且乍一闻,都呛鼻了。她每晚从店里回来后,得花一两个小时在屋里用稀释过的消毒水到处擦洗,手都浸得像注水猪肉。三穗梳剪坊里也始终有这股味。拿着抹布擦来擦去是木穗最典型的动作,只要手一闲,她就立即找抹布。连抹布都被她洗得比很多人的毛巾还透白,每一块都是消毒液的腥臭味。
木穗说,我喜欢这味,这是遗传的,我老妈是护士。
木穗的老妈去世二十年了,她却动不动就说老妈。老妈头发黑油油的这么长,木穗手在屁股上划一下。老妈的头发有时一根大辫子,有时盘成大发髻,有时编起垂在两耳扎着蝴蝶结……老妈的头发被木穗说得像一面黑旗,一根根都飘起来了,听起来好像这个人昨天还活着。而她的老爸,那就不一样了,木穗总是嘴一撇说那个何远新。
木穗会不会从此以后也嘴一撇硬邦邦地说那个陈三山?三山心里七上八下的。
不能说他有多么要死要活地爱木穗,爱这玩艺是综合性的,没有这个店,没有何远新一叠叠拿出钱,他跟其他女人恋爱结婚也不是不可能。可是木穗偏偏就有店,就有何远新,而且还有弯弯的弧形眼睛。她真的算得上漂亮,浑身圆润、柔和、协调,像一枚精致的荔枝,壳鲜,肉嫩,核小,汁多。很多女人需要殚精竭虑地在发型上下功夫,颧骨太高,鼻子太扁,下颔下方,手术整型毕竟伤筋动骨,用发型遮盖弥补最便捷安全。这些木穗都不需要,至始至终,木穗只有一种发型,就是马尾辫,脸庞光光的,连额头都没有一丝装饰。
这么大胆地袒露脸庞,本来只有宋庆龄、巩俐这样脸形完美的女人才有资格,木穗居然也有,也担当得起。她有这么多好处,一个个小好处垒在一起,都垒成一座大山了,三山觉得自己不可能有更好的运气,不可能再碰到第二个这样的女人。他为什么心慌?就是怕失去木穗。跟木穗结婚后,他慢慢都开始有居然临下的眼神了,通常腰包殷实的人都会使用这种眼神,不用教都会。他站在三叉街小平房里,甚至对父母也不由自主地露出这样的眼神,父母没觉得不快,他们挺愉快的,一脸都是笑,好像怂恿三山把这样的表情再弄猛一点酷一点。你简直像中特等奖啊!母亲的这个说法很准确,这年头中了奖就能一下子脱贫致富,三山不能失去木穗,失去了他就又贫了,只能再去紫蔷薇做中工,不知还得苦熬多少年才能最终升为师傅。
第二天一起床,木穗已经煮好鸡蛋,切好苹果,摆好牛奶面包,连三粒谷维素、两粒21金维他和一粒钙而奇D也放在桌上。这是她每天为三山搭配好的早餐,还是一样,没有出现变化,这是不是说明三山的担心是多余的?三山倚在餐厅门上,极其用力又毫无声息地吁一口气,鼻子有一点酸。
不是他多渴望这些东西,不在于吃,在于从这些花花绿绿的食品中散发出来的疼爱与关怀,这种疼爱与关怀结婚以来木穗一直倾盆大雨般倒给他,把他骨头都暖透了。可是昨晚三山伸过手,却被她推开,说累了。在床上,一个妻子不容置疑地推开丈夫抚摸的手,这意味着什么?至少意味着那个瞬间她甚至连推开感情的可能都已经生出。三山真的被她吓着了,一直醒着,下半夜三四点才模糊入睡。木穗也醒着,三山知道她也醒着,虽然她躺着一动不动。但是现在,三山倚在餐厅门上,看不出她的异样。她抬头一见三山,眼睛马上拱起来,拱成半月形。醒了?嗯。起来了?嗯。来,快来吃吧。
三山吃蛋吃面包时,木穗坐在对面。她的早餐从来只有一个苹果一包牛奶。她吃得很慢,苹果咬进嘴里,吱地溅出几滴汁,飞到三山脸上,她马上笑了。三山连忙也笑,用手背一抹,继续笑。
结婚不久,也在吃早餐时,三山曾经跟木穗谈过生意的事。三山字斟句酌地表达一个暗藏心里的理想:多挣钱,买套二手房,尽快把父母和爷爷从三叉街小平房里接来住。
木穗手支住下巴看着他,半晌不语。
三山又说,我母亲身体不好,生下我之后,心脏就坏了。还有我爷爷。三山想到爷爷鼻子开始酸。离开岛后爷爷一下子老了。三叉街离中洲岛不远,爷爷还是蔫得走不动,都傻了,整天嘴巴呵着流哈俐子。上了岸,鱼就活不了,这就是水的厉害。
木穗眼睛就有点湿。她说,陈三山,你真的单纯,单纯很好啊。
叹口气,她又说,你这么大了,还有老妈,连爷爷都有,我却没有。
然后,她慢慢站起,进了卧室,再出来时手里多出一个塑料袋,袋子里一堆红红绿绿。你自己看看。她低垂着眼帘,把塑料袋递过来。
三山目瞪口呆,竟是房产证、存单、国库券等等。他数学不好,数字让他迷糊,但是,多少他还是看明白了,木穗有三套房产,还有不低于八十万元的存款。
你,都是你的?
木穗轻轻咧开嘴,笑了。严格地说,是何远新的。她的神情在三山的吃惊反衬下显得格外若无其事。何远新的收入,每个月除了留下五百元外,其余的全部交给我。我炒过一阵房,买了,卖了,又买了,又卖了,只剩三套了,这三套现在不能卖,在闽江边,江滨大道修好后,地都开发光了,房子就涨,每个月都在涨,所以这三套房要捂着,不卖。以后吧,以后也可以留着自己住。它们每一套都在一百五十平方米以上,不够你父母住吗?说到最后一句时,木穗还是轻声细语,但语气拖长了,仿佛跟三山商量,仿佛有求于三山。
三山努力掩住惊喜,但终归还是惊喜的。马上又觉得奇怪,既然有房,何必挤在何远新的房子里。何远新的房子是学校分的福利房,也有一百零几平方米,但毕竟旧了,七八年了总有。
为什么不住他的房子呢?木穗反问,她就喜欢这样,把对方的话接过,轻轻一转,借力击回,像轻功高手一样,脚一蹬就离地三尺了。我老妈跟他结婚时,连房子都没有,学校搭了一排小平房给年轻教师住,每间二十平方米。我老妈在里面生下我,我老妈一直住那样的房子,一辈子只住那样的房子。何远新有了这么大的新房子,我老妈却住不上。我得替我老妈住,住何远新的房子,住得他连自在都别想。
木穗说着声音越来扁,尾气拖得悠长,某一处,总要停下来,打个小结,上下牙齿嗑在一起。木穗,三山叫道,她这样子有些吓人。
嗯。木穗应一句,又笑了。她笑起来像一朵清晨里刚刚开放的芙蓉,很鲜嫩,很妩媚,但闻不到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