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山第一次开口叫爸时,何远新像被鞭子抽中了,呆了很久,瞪着眼看三山,很快又转掉头,边转边应一声,看上去像羞涩又像惊慌。三山没想到叫一声爸的作用这么大,他一叫,就把何远新的眼光叫软了,越来越软,软得像滩烂泥,软到三山都不知怎么办才好。三山的为难是因为木穗,何远新的眼光越软,木穗的眼光越硬。有时候何远新会对三山谈福州的某段历史某个典故,谈得正兴起,木穗从一旁走过,木穗的眼睛睃来睃去,刀片一样就把何远新的话截成断断续续结结巴巴的了,人也慢慢缩小,像一株缺水的树,眼睁睁地萎下去。
三山觉得奇怪,悄悄问木穗,你不喜欢我跟你爸讲话吧?木穗马上反问:是吗?我不喜欢吗?我为什么不喜欢?三山就被问住了。他没见过这样的父女关系。以前他跟父亲三天两头斗嘴骂娘,祖宗和生殖器都可以抬出来骂,骂完了,转身又无疤无痕。木穗与老爸不一样,他们不吵不骂,疤痕却在,三山看见疤痕像银河一样横在那儿了,可是木穗不说是什么。木穗不说,三山怎么能知道?
小平房也有小平房的好,现在三山动不动在突然之间就想起自己的家。
和木穗结婚后,三山就很少回三叉街,有事打电话说说就罢了。
母亲说,店里真的那么忙吗?三山说,是啊,很忙。母亲顿了半天,轻轻噢了一声。然后母亲又说,爷爷老了,一日不如一日了……不过,你那么忙就算啦。三山摸摸鼻子,又挠挠头,不知该怎么接话,握话筒的手掌像被火烤着,热烘烘的,慢慢渗出了汗。
开了店三山每天就埋在店里了,衣服木穗替他买,饭菜木穗为他做。有时候三山要到紫蔷薇走走,木穗倒没有做出不愿意的样子,但她眼珠子上下滑动。去紫蔷薇有事吗?三山想了想觉得也没什么大事。既然没事那去干什么呢?三山被这么一说,也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就不去了。慢慢的他明白了木穗不喜欢他离开店,木穗即使自己在街上逛,一阵一阵都会打电话回店里,问三山在干嘛。三山说有客人,或者说没客人正坐在椅子上闲着。木穗说,那就闲着吧,多歇歇,别累着了。
晋安河边其实不是开美发店的理想场所,美发店和美容店一样,都是冲着女人腰包开的,河边哪有那么多女人?这样,三山很多时间其实都是闲的,体力上一点都不会累着。但他还是老打呵欠。店里相对的两道墙上各挂三面镜子,有时候三山往旁一瞥,瞥见两排河马一样的大嘴,冷不防吓一跳,回过神知道正是自己,就笑了,笑过又怔怔的。
日子总之有点温吞吞的,像晋安河里的水流一样。
木穗说,没办法,你离了店客人来了怎么办?木穗又说,没事干嘛乱跑,外面乱得很。三山想,难道我回父母家也是乱跑?又想,小平房里杂物虽然堆得是乱了点,但本来就那样,在中洲岛时就那样,中洲岛上的人没那么多讲究。用消毒液擦家具?自己的家自己的家具,有必要那么擦个不停吗?说出来都会被他们笑死。有些道理,他知道跟木穗是永远没法说得清的,那就算了,又何必说呢?
那天在床上躺下时,已经下半夜一点多了。三山把手伸过去,夜色下这个动作三山已经重复无数次,重复了两年。但木穗推开了,两年里第一次推开,她推得很轻,但很坚决。我累了,今天特别累。声音没什么异样,相当平缓,落花一样悠悠坠下。真的累了,她又说。
为什么这么累?三山不解。又不是她下河救人。她甚至没有依娇累,依娇在现场,看到救人的过程,精神受到刺激毕竟也会使人身心疲倦的,而木穗从超市回来时,120已经把女孩运走,河边重新空荡荡的,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但事实上,的确有什么事已经发生了。
在听过依娇描述怎么跳河怎么救人之后,木穗去把从超市购回的菜洗了煮了。这是木穗每天的工作,每天她会花很长时间在超市左挑右选,这时候她自己的眼、胃、唇、味蕾都毫不吝惜地彻底遗弃掉,换成了三山的眼三山的胃三山的唇三山的味蕾,偶尔也顺便换成依娇的。她是为三山买菜,为三山吃得有营养有滋味,都跟神道巫师似的,让三山附体,附到超市去挑选爱吃的东西。中午煮几样菜,晚上煮另外几样菜,今天与明天也绝不重复。都可以用呕心沥血来形容木穗在吃这方面下的功夫了。有空的时候,她不看美容美发书,看只厨艺大全。木穗说看美发书干什么?你看就行了。
店里左角,用一道木板墙截出窄窄的空间,成为厨房与餐厅。煮饭煮菜间隙,木穗走出来,站到依娇后面或者客人旁边。三山看到她的眼睛不时笑眯眯地弯成弧形,眼神却飘来飘去,从他的前胸后背扫过去,却跌跌撞撞的没有落下来。店里比往日热闹,那个头洗一半的客人又折回,接着洗接着洗,他说。说过之后,却没有这个意愿,因为几个路人也跟来了,各自坐住椅子和依娇讨论那个女孩,客人觉得这比洗头更吸引人,也加入了。
她为什么跳河?为什么在这里跳?她是什么职业的?哪里人?年收入可能多少?还是不是处女?有多少个情人?死了吗?到底死没死?
是啊,到底死没死,那个女孩?这个问题也一直在三山心里浮上浮下。
三山闻到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沐浴露的味道,有着古怪的芳香。店里为防天气突冷,存放有外衣外裤,却没存放内裤。跳下河,内裤湿了,所以,现在三山只能直接套上棉毛裤,下面明显不适应,空荡荡凉嗖嗖的。
三山走到店的后面,木穗正陷在油烟中。三山说,木穗,我回家一趟,你说好不好?
木穗说,好。她头都不抬。
三山心缩了一下。他离店,木穗不问为什么,竟然什么都不问,马上说好。可是她的好,让三山很不好。
他喘口气,心想算了,就算了吧,不走了。
一整天在店里裤裆都这么空荡荡凉嗖嗖的,直到关了店,回到家。木穗先去洗澡,她说我先洗。拿衣服与浴巾的手快速得像影碟机在快进,进卫生间时她又脚磕一下,磕到门套上,发出咚的一声响。这必要这么急着洗澡吗?急得像刚从一只粪坑中爬起,有无数蛆虫正贴在她身上蠕动。
这一洗,她至少洗了一个半小时。
三山手里抓一条内裤坐在床沿。床对着窗,窗外摇曳着树冠庞大的榕树。这座城市千年以上树龄的榕树还有六棵,百年以上的有600棵,这都是报纸上说的。报纸有一天还把老树们一棵棵罗列出来,呼吁市民出钱认养,窗外这一棵也榜上有名。三山吓了一跳,它居然已经活了四百多岁,大约与他曾祖父的曾祖父同辈,树种下时,他的那个老祖宗还在中洲岛周围的江面上风里来浪里去忙着打鱼撒网哩。福州是榕城,何远新说唐朝时福州就被称为榕城了。他见三山惊讶,就诲人不倦地介绍起两个人,一个叫张伯玉,宋治平年间福州太守,他号召编户植榕;还有一个叫蔡襄,也是太守,还是大书法家,比张伯玉更早二十多年发动福州人种榕树。那天三山和木穗从店里回来时,何远新本来打算进一步对三山说榕树,他新找到一个关于窗外这株榕树的历史记载。他说,这树是元末一个道人种的。是吗?三山没有想到,元代已经多么遥远,连电视剧通常也只演清代的故事。何远新说,资料上说是种在河边的,这里原先有条河哩,就在我们这座房子的位置上。
什么河?木穗问。
瑞午河。
瑞午?有这个的内河吗?
何远新犹豫了一下,小声说,以前是晋安河的一个小支脉。
木穗咬着唇转掉脸,鼻翼轻轻一抽,好像被针戳疼了。三山注意到这个细节,看似微不足道,在屋里却被放大了,空气都被这个细节抽干,让人窒息。三山不打算跟何远新再多聊了,他要聊的人是木穗,但木穗还在卫生间里。好几次水声小下去,似乎接近尾声,他都打算站起来了,水声突然又哗哗哗地大起来,越来越大,没完没了。
三山褪去外裤,褪去棉毛裤,打算先把三角短裤穿起。从小到大,都没有不穿内裤的经历,这是第一天,第一次。在这之前,他根本没想到内裤的重要性,它的缺席竟让他的身体被人从中央部份生生砍去一断。他连心都空了。他揪住内裤头往上提,提到裆间,手一软,又止住了。自己的东西,软绵绵地吊在那里,散发着不祥的气息。哗啦哗啦哗啦,卫生间传出的水声撞击着它,它哭丧着脸劝告他还是先别穿内裤为好。
三山把内裤脱下,重新穿起棉毛裤,然后老实坐着,等着木穗出来。
木穗出来了,全身湿润粉红,好像揭开皮连肉都洗了一遍。
这个澡三山本来也可以不洗了,上午不是在店里已经洗过了吗?但他还是夸张地迈进卫生间,也把水拎大,冲了又冲,耗去漫长的时间。从莲蓬头冲出的水一注注张开,像一束水晶花,落在身上时,皮肤麻麻的,有点胀。三山盯着它们看,不过是水嘛,它们一注注的都多么理直气壮。我得跟木穗谈谈,他想,不过下河救个人嘛,有什么错,难道连水都不如了?我得跟她谈一谈。
可是木穗却把他手推开,说自己累了,真的累了。